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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方英文:山阳黄跑邮

  • 天竺山上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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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8/4/11 19:2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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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跑邮

方英文



四五十年前的中国山乡,并不闭塞。虽然不通公路,但是伟大领袖在北京说句话,一袋烟的功夫,我们也都晓得了,欢呼雀跃了。凭什么呢?凭的是家家户户的,挂在中堂领袖像旁的,那个碟子大的有线喇叭。喇叭里出来的声音,那才叫主流声音!因为喇叭是唯一的。现在呢,电视啊网络啊,短信啊微信啊,众声喧哗此起彼伏。“主流声音”一说,随之入库封存了。虽也经常被张三李四“主流声音”长“主流声音”短,但是言者显然底气不足,闻者分明遍予质疑。

其实所谓的主流,原本就无权,也就索性懒得发声的。你站在长江主流岸边,分明觉出一种浩然气势。但你听不见声音。你只有闭上眼睛,屏息敛气几分钟,你的心脏与血脉,才能领略到那种再造山河般的,此处无雷胜有雷的声音。只有极其清醒敏感的人,才能感觉这种声音的含义,并能判断这种声音将会是什么事情的前兆。你能听见的声音,只能是山间支流的声音,局部片面的声音,人为包装的声音(堤坝泄洪、落差发电等)。总之,主流无声。

主流声音年代,喇叭指引着民众的生活,娱乐着单调的童年。整个公社,只有一部电话。看公社干部手摇电话往外打,心中十分敬畏与羡慕。我们抓起一块石头,一人站一根电线杆下,以石击杆,也来个互打电话。木头电线杆,树皮犹在——与我们高矮差不多的地方,树皮全被我们击烂了。看见那边击一下,这厢立即耳贴电线杆,一种呛——呛——的声音,麻了耳朵的同时,其音如一根银针般钻进耳孔、迅速扩展到全身。有时击杆的声音你听不明显,打手势让对方再使劲击。这时你才听见,原来是刮风导致的电线振摆声,嗡——嗡——嗡——裹挟了人为的敲击声。

为了让所有的人家都能及时听见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再偏僻的深沟高凹,只要有人家居住,也都要接通电线、装上喇叭。一旦发现倒杆断线事故,定会及时抢修。有一个木匠,住在阴坡山垭上。为给他家通喇叭,三个民兵配合一个邮电工,忙活了整整四天。可是,因为距离高远,能量耗散过大,喇叭声就小如蚊蝇恋爱或者打架了。给地线浇水再浇水,声音依旧蚊蝇。没法子,反正政府尽力了。

后来发现,杆子被风吹倒了几根,也没人张罗收拾。反正就算收拾好了,喇叭的蚊蝇声也无法解决。但是忽然一天,有人发现那铁丝电线全不见了。一追查,是那木匠用作了箍盆箍桶箍缸,木盆尿盆,水桶粪桶,多半拿到集镇上买了。这还了得!被以破坏公共财物罪抓进局子里,关了大半年。人出来时,白了,胖了。众人惊问其故,回答说局子里能吃饱。

广播与邮政,全归镇上的邮电所管。邮电工邮递员很受人们眼红,他们虽然风里来雨里去,却是吃商品粮的。春秋季节,他们与其说工作,不如说游山玩水。邮电工给谁家接补电线、维修喇叭,谁家就招待他好吃好喝一顿。邮递员却奇怪,从不在非亲非故的人家吃喝。后来我才知道,“信使”一词,是人类最美好的词语之一。我们那地方那时候,压根不晓得“信使”一说。也不叫邮递员、投递员。我们叫他“跑邮的”。

我已经忘了那个跑邮的名字,只记得好像姓黄。黄跑邮细高个子,脸上有块疤。那是他在祁连山当兵时受的伤,立了几等功吧。如果不当兵不立功,农民出身的他就不可能被工作、被商品粮。回望历史,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彼时所划分的阶级成分其实全然不对。客观公正地讲,那时只有两个阶级:吃商品粮的阶级,吃农业粮的阶级。吃商品粮的到了年龄就安排工作,所以才很自豪地向全世界宣布:中国没有失业。有工作的吃商品粮的,工资平均起来,也就三十块上下吧。可是农民呢,黑水汗流干一天活儿、记账十分工,值多钱?年终决算出来了:十分工值六七分钱。如果十分工上了一毛钱,当即会有人高兴得猴子翻跟头。总归一句话,商品粮一天的收入,十倍于农民一天的苦力。

所以黄跑邮十分心疼自己的饭碗。他风雨无阻,每天准时经过我家门前的大路。他斜背着绿色邮包,总是走一阵便要勾手摸摸邮包,试试邮包里的东西还在不在。与人相逢让路时,不管对方空手还是身负行李,他都是事先主动闪开。你可以理解这是他的谦让礼貌,但他更主要的原因,我推想他是不愿意别人触碰了他的邮包。在过河时,他将邮包转到胸前,细心地搂抱住,眼睛死死地盯着河床,生怕被石块或凹坑绊倒。湿了他事小,湿了邮包万万不可啊。

其实那邮包,从未超过五十斤。他要跑两个公社,上万人口哩。问题是农民们,除了有女嫁到山外的,家有远方当兵的,男在外地工作女在家里带孩子种地——所谓“一头沉”的,谁还需要写信呢!更不要说何年何月有个包裹了。所以黄跑邮的邮包里,主要装的是送给公社的文件与报纸。当然各生产大队,也都要必须按照上级指示,订阅一份省报。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山坡上刮草皮。草皮装进背篓里,背回去好垫猪圈。此时有人喊我,一抬头,只见黄跑邮在大路上冲我招手,说有我的信件。我当即背起背篓下坡,到了猪圈沿口,一撅屁股双手一缩,草皮连同背篓同步脱离身体、直扣入猪圈里。这时黄跑邮已经走在门前的田埂上了。过去有信来,他总是站在路边,等我去拿。只有年龄大的人,他才送到人家门口。所以我喊他别动,别过来了,等我上前取。

“你今儿别动,”黄跑邮大声喊道,“我要送!”

他的声音让我紧张,不由自主地联想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有什么事吗?

“你转身,”黄跑邮说,“走回你家门口,等着!”

我莫名其妙。刚要转身,就见黄跑邮一个趔趄,一只脚就插进秧田了。在那一瞬间,他将邮包高高地举过头顶。他带着一脚泥浆到了门口,母亲赶紧拿出木盆,又拿出电壶往木盆里倒水,又舀半瓢凉水兑成温水。我取出小凳子,要黄跑邮坐下来烫脚,以免引出病来。但他一直站着,连连说没事没事不用不用,说跑上几里路鞋袜就跑干了。

他解开邮包,抽出一个大信封,我立刻明白了。可是黄跑邮递我的半途,又缩回双手,庄重地将大信封递我母亲手里,说:

“婶子,你儿子考上名牌大学啦,你们公社从未出过大学生啊!”

自己的特点。当然首先是山很高很大,很多人住在山腰山凹里。说是山里人,但是山阳人的骨子里却很浪漫很时髦。电尚未通时,他们便把电视机、洗衣机买回家里,晚上拿手电筒晃着电视机哄孩子玩儿;洗衣机则用来装粮食。许多山路几乎直立,但是爬上去一瞧,却有平缓的土地、如画的房舍。人们从山下像抱孩子似的,将小牛崽抱上山,饲养大了耕地。牛大了笨重,再也不可能下陡山了。

山阳的河流很长很大,因此多数人还是住在山下的河边。山阳的流水真叫任性,想往东流就往东流,想往西流就往西流。要么流到丹江,要么流到汉江。总之最后流入长江。所以这里人的祖先,多半是从南方上来的,俗称“下河(湖)人”,学术上称作“楚人”。在秦始皇老哥统一中国之前,作为大陕南之一的山阳县,属于典型的朝秦暮楚之地。当初有本事统一中国的,不是秦国便是楚国。野蛮是经常战胜文明的,所以统一天下的使命,最终由野蛮的秦国狠抓落实完事。但是治理天下,则非文明手段不可。所以秦国只存活了十五年,便将天下被动地交给文明的楚人来管理。这就是中华文明又称汉文明的原因。狭义地讲,汉文明就是楚文明。

很多人说山阳人爱告状,动辄打官司。如果是真的,那也恰好说明这是一种文明。兄弟们想想看,出了纠纷和矛盾,是揭竿而起、该出手时就出手好呢,还是打官司诉诸法律好?人说山阳人不好惹。所谓惹,是欺负人的意思。你不无端地欺负文明的山阳人,山阳人便热情地款待你,哪怕借鸡蛋炒菜下酒,也要让你一醉方休。

“山阳的脸”,是说山阳的女子容颜娇美。据说到山阳工作的外地男子,常犯“作风问题”哩。要我,也抗不住啊。不过更多的时候,人们只是对山阳女子的欣赏与审美。山阳女子说话,极其悦耳——介乎朗诵与歌唱之间:清脆婉转,缓急有度。山阳女子喜酒,划拳猜宝打杠子不亚于平日里的飞针走线。所以嘛,你心里若是装着国家机密,那你就不要跟山阳女子喝酒:她们划拳猜宝时一拉你的手,你立马醉了,啥都讲出来了——其实人家压根儿不需要你的国家机密。人家是山之阳的女子;而所谓机密,一定是阴暗的,见不得阳光的。

山阳有一名山,谓之天竺。真叫好听,有天界佛土之意。我去过天竺山下,但是没有上去。我逛一个地方,从不一次逛完,而是留待下次。这叫“可持续游览法”。正如面对最好的朋友,也不要、更不该逼问对方的全部隐私。又好比爱情,尊重并保留对方的某些神秘,是至关重要的艺术与教养。李隆基与杨玉环就不懂这个,公然赤条条地泡进芙蓉汤里,所以最后玩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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