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梁上听鸣泉
程玉宇
踏列石过了河，迎面便是一座馋岩狰狞、山石嶙峋的山峰。好在山的皱褶里灌木丛杂、沟壑纵横，还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石径通往梁顶。
站在河北岸向山梁上望去，在那山峰的顶端，还隐约可见有十数户人家青黑色的石板房皮，以及数株苍黑的古树。那人家，仿佛就在天上。而在那座山峰的左边峭壁上，则有一条从天而降的瀑布，如一匹银绸似的，从山与山的凹陷处石壁上，飘飘渺渺的扑了下来，在山峰脚下溅起一片水花，且将那坚硬的花岗岩硬是冲击出一个偌大的深坑来，积一潭碧森森的绿水。
原来，那从高山上奔流下来的清泉，那么洁净，仿佛泛着一层银光，白亮亮、明晃晃的，如一缕月光，而水从万丈绝壁上跌下来积而成潭，就变得兰幽幽的深不可测。
我有商山君未见，清泉白石在胸中。在商州的万山丛中，在丹江、在金钱河、在乾佑河两岸，象这样的景物随处可见。
那么，你到底是作为一个观布者，站在彼岸远远的望一眼作罢，还是作为一个山居的农夫，爬上山巅，去静静的听泉呢？
瀑布从天而降，声若巨雷。而泉眼细细，仅汩汩而流，殊不知一片瀑布，又汇聚了多少条山溪？
从谷底踏着那一级一级的石阶，弯弯绕绕的向山梁上攀登，那条石径狭窄处仅仅只有一二尺宽，仅容一人通过，与耀州薜家寨当年红军的军械厂之路极为相似，真个是一夫挡关，万夫莫开。而宽阔处，那仄仄斜斜的山路又窜上一道鱼脊梁一样的山脊，人行走在上面，直如走钢丝一般，无不惊恐万状。因为山脊上仅有一条宽不盈尺的窄路，脚下两边均是绝壁，两边的山风吹在身上冷嗖嗖的，焉不使人惊出一身冷汗？
终于上到梁顶了，眼前却突然出现一片奇异的天地来，只见梁顶上十分平坦，有着一牛犁不到底的黄土、土塬上庄稼极为茂盛，几株古树下横七竖八的散落着数十户人家的老瓦房。且家家户户门前的场院必植有绿树红花，必安有石磨石碾。塬上鸡鸣犬吠、牛羊皆有，住户人家又极为憨厚好客。而在土塬的里边，则是一座更高、山石更加嶙峋的山峰，几处泉眼汇聚成一条山溪，流着流着便跌下了一片悬崖，形成了一条白花花的瀑布。
问：接待我的那位老樊此地何名？
答曰：樊家梁。
又问：何以这么多房屋，却鲜有青壮劳力，仅是些老人、妇女小孩子呢？
老人呼唤老伴端来茶水，就让我们围着一台石桌喝水抽烟，然后叹了口气，慢悠悠的说：如今这光景好过呀！政府不收税不纳粮的，家家户户的粮食都吃不完，可年轻人却在这山上呆不住了，年一过完，就都跑到山外或者大城市打工去啦，有的年轻人干脆在外边找了媳妇，在山外安了家，再不回来住了。
听了老人的一席话，我们便忍不住的一阵叹息、一阵唏嘘。老人说的事，到底是一种进步呢？还是一种倒退？我们到底是应该悲哀呢？还是高兴？说不清，说不清，一种无比复杂的情绪如云雾一样笼罩着樊家梁头顶上的这片天空。
闲来无事，樊老汉的家人又忙着炒菜，准备让我们喝酒。我说：老樊，你就甭忙乎了，这山梁梁上哪有什么菜呢？
老樊哈哈一笑说：老程呀，你可不知道，咱这樊家梁因距离那条瀑布较近，气候湿润，茄子、黄瓜、豆角、西红柿家家地里都有，绝对是绿色食品。走，闲着没事，我老汉领你去看泉吧，别的事你就甭操心啦。
顺着老人的手指，我们原以为上到樊家梁就到了天尽处，可在樊家梁的南边，还有一座更高更雄伟的山峰，人称樊家山。而那条从山底下仰望仿佛从天而降的瀑布，原来不过是从樊家山和樊家梁当中挤出来一条山溪。而最奇的，则是那个老汉。他说：他曾经在甘肃接近内蒙额济纳旗那儿当过几年兵，还喂过军马，并从部队驻地附近那儿找了个少数民族姑娘，引回了老家。没想到那个对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也许因为水土不服，或者是很少吃牛羊肉的缘故，给他生了个儿子，就得病死了。后来，他又到战友开的一个煤矿上当领工，一月好歹也千儿八百的，可因煤矿出了事故，他的一位亡故工友的女人，竟然千里迢迢的硬要跟他回来。他和那个女人生活了七八年，还当上了村支书，没想到女人和他前夫的那个儿子成事了，竟然把她妈接走了。后来，老人再也不愿出去奔波，就在当地找了个失了家的女人，在这山梁上靠种庄稼安宁度日。老人说：我一生睡了三个女人，生养了七八个儿女。如今，儿女们的翅膀硬了，都一个一个地飞走了，我也没了什么牵挂，现在是心淡若水，没事的时候，就到瀑布上边的山溪来听泉”。
泉水声音好听呀！老人说，你听，那股从石缝中蹦出来的泉，是不是象敲鼓敲磬的声音？你在看那股从茂草里浸出来的泉水，那颜色都好象成绿的了，它在碎石间流动的声音，象不象一个女人爬在你耳边说悄悄话？你在看那股从岩缝里挤出来的泉水，在岩石上蹦蹦跳跳的，象不象在鼓琴？在弹琵琶？
老樊说：有时候，我揣一盒烟，放几只羊，坐在这泉边的岩床上，一听泉就半晌。听着听着，我就再也不悲伤了，心就不再烦燥了，过去的那些陈年旧事，那些疙疙瘩瘩的，被清泉冲洗了一遍又一遍，就啥都干净了，啥都不存在了，我觉得我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随着老樊的叙说，我点燃一支烟，也躺在一块平垣的巨石上，静静地听起泉来。
听了许久、许久，我对老樊说：老樊，这泉声就是一种天籁之音，这高山流水本身就是来世间要冲刷人们的世俗观念的。在听泉的过程中，你心灵的尘埃被这高洁的泉流冲洗了一次又一次，你骨子里和灵魂里的污浊和庸俗被过滤了一千遍一万遍，你世俗的灵魂渐渐变的高贵起来。这时候，你已俗念全无，身轻如燕，因为你感觉到你就是这泉水、你就是这溪流、你就是这清泉里的一块石子、你就是这山溪里的一株青草、甚至，你就是这蓝天上的一抹流云，这山间杂树上的一只小鸟……
天呐！我就是这种感觉！老樊一拍巴掌说：老程呀，你真不愧是个文化人，把我听泉的感觉都说出来了！我真诚的说：老樊呀，我心灵的尘埃太厚了，只要你不嫌泼烦，我得在你这樊家梁上住一段时间，我得好好的听听这高山流水，听听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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