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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郑安怀小说《荒村》(二)

  • 仰孝顺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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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6/22 8:5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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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你见识哥哥的好东西!”

朱长寿坚利的犁铧把兰花的处女地耕耘了一遍又一遍,兰花一时飘到云里、一时跌进雾里、一时象徜徉在花丛中,一时又像沐浴在腾腾的大火中。

朱长寿占有着她,爱抚着她,她也心满意足地做着这个有妇之夫的情人,享受着他宽厚的胸膛。女人一旦跌进爱欲的河流,就很难再主动爬上岸的,那是灵魂与肉体的双重需要,即使是有偶尔的挣扎与清醒,也只是徒劳。

原打算嫁了男人好好过日子就断了跟长寿的关系,谁知嫁了个没用的。男人在她身边给她带不来欢愉,反而只有饥渴和痛苦。欲火难耐的夜晚,她常常把余庆山掐得浑身是伤、揍得鼻青脸肿。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身心得到慰藉。余庆山自知理亏,一任女人施虐而不反抗。日复一日,越发使他自卑萎缩得没个人样。女人把朱长寿的娃娃怀了一个又一个,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说:“大乌龟、大王八,我又偷野男人了,你不出一点力就能做老子,真是恭喜你了!”

余庆山不怕老婆挖苦嘲弄。老婆生娃娃,他打心眼里高兴。管它是那个男人的,生在我家炕上,就管我余庆山叫爹,百年之后,一样为我披麻戴孝摔孝子盆,清明除夕,他还能跑到别人祖坟里磕头烧纸去?

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大凤小凤小满三个娃。大凤小凤两姑娘,眉清目秀,聪明可爱,小满俊朗机灵,赛过了余家兄弟们所有的男丁,余庆山一见这三个娃娃,干活浑身都是劲儿。

过了几天,又有几个年岁大些的妇女偷偷出门要饭去了。

余庆堂有些惊慌失措。他让李天保在通往外面的几条大路上派民兵站了岗,再有人偷偷出去要饭,就给押回来。

人的身子能管住,人的心是管不住的,有人开了头就像河水决了堤,你越是想堵住决口,那后面的浪头来的越凶猛。余支书下决心要跟贺副社长摊牌了。他对老贺说:“社长啊,你看这样下去我也领不住这一大队的人了,我们要从根本上来解决问题了。”

“你想从哪儿下手?”老贺跟他相处的日子长了,知道老余这人解决任何一件事情,是深思熟虑过了才会跟人谈。老余干干脆脆地说:“我们不能盲人骑瞎马,再跟着运动穷折腾了,我们已经没有了折腾下去的本钱。当务之急,我想分出部分劳力来把农业生产搞上去,狠抓两年粮食。具体做法是,把每个小队的男女劳力搭配,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在农业学大寨的水利工地上继续修田地,适应运动形势,一部分人把全大队这些年撂荒了的土地全部整理出来,趁着春天,赶紧播种。没种子我们找信用社贷款,派人到外面去买,只有我们自己种出足够的粮食,才能不挨饿呀!”

老贺赞赏地直点头可他又担心地说:“办法虽是个好办法,只是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中央提倡的,从中央到地方都抓得那么紧,我们俩这点权利,恐怕还做不得主的。”
    “这个问题我早考虑过了,我先与你商量的目的就在这里。我在下边和各小队长安排具体的操作办法,你来应付上边的。你装聋子我装糊涂,万一有县委县政府的下来检查,我们那时再把人员组织到工地上去。只要抓紧时间把种子播下了,以后的事就好处理,哪一级的领导,他也不会铲了我们的庄稼苗吧。”

“这个想法有些胆大,我怕到时间,纸里包不住火吧……

老余说:“我是准备犯错误挨批斗的,我余庆堂丢了支书的乌纱帽不要紧,只要能让全大队人民明年春天有养命的粮食,枪毙了我,也是值得的。”老余已有些激动。好些年了,他还没有这么情绪化过。五十大几快六十的人了,一下又像是回到二十岁的青春年少、回到战火纷飞,热血澎湃的战斗岁月。老贺也被老余的情绪感染着,他说:“这是在犯错误,犯一个为了群众生存的正确的错误,你放手去布置吧,我和你在一起,挨批挨斗哇,让他们把咱俩一根绳子拴着。,”

老余得到了老贺的支持,心里愈发热情洋溢,激动不已。他发自内心地说:“谢谢你,我替全大队的老老少少谢谢你,有你的支持,我什么也不怕了。”

余庆堂当晚就组织各小队干部开会,把他的决定宣布了,说是上级政府的决定。但他没让老贺参加会,心想着为老贺留条后路。

文书黄桂荣非常赞成狠抓农业生产。他等支书开完会,大家各自散场的时候,悄悄拉了拉老余的衣角,让老余和自己走在最后边,他的又一建议比老余的更大胆些。他建议老余把妇女们挖过蕨根的山坡坡分给各家各户,让各户自己种点粮食,搞点小小的资本主义。

“你狗日的是给我使坏呢?”

“老支书,你这样想吧,挖过蕨根的坡坡不是生产队的耕地,土质又那么肥沃,荒了长草不也就浪费了,给各家分它一两杆子,让他们晚上种点粮食,业余时间,不耽误集体的活。上边真追究了,就说妇女们可惜挖过了的山坡,撒了点种子,哪知道就真的长出庄稼来。收归生产队。那肉烂了不还是在锅里!”黄桂荣月光下一脸的狡黠。余庆堂倒是佩服这个王八羔子的胆量与精明。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背着手,快步走了。黄桂荣立即去把走远了的几个小队长叫住,仔细地布置了一番。

妇女们已挖出了成百亩的蕨根。蕨这东西,也是拣土质肥沃、土层厚实的地方长。挖过蕨根的山坡就像耕过的坡地,只是多了些乱七八糟的胡扔的草草棍棍,扒拉扒拉,点火烧烧,就不碍事了。当地老几辈就有烧山开荒的习惯。把一面山砍开火路,一把火烧了,开垦出来种几年,瘠薄了又撂荒,再开垦另一面山。如此轮垦,一面山种三五年,让它荒三二十年,生草长树,积累够了枯草落叶腐殖质,再一把火烧了种几年。每一次轮垦,都有足够的肥力,春下一粒粟,秋收万颗粮,只要出些力气,不用一两肥料。这是原始的刀耕火种的农业,但也是没有化学污染的、纯生态的农业。

各小队撂荒了的土地全部复垦,派出去买种子的跑遍了陕南和湖北交界的山山岭岭,高价买回些玉米小米、荞麦和各种豆类。不管它三七二十一,好的坏的,都给他种到地里头。各家夜里偷偷分的山坡坡,老余原以为都没种子下种,谁知多数人都藏着救济粮分的那点玉米,在夜色中,也一粒粒地播下去。几大面新开垦的山坡,,全都莳弄得像个出嫁的大姑娘,光鲜光鲜的。这也是余庆堂好多年没看到的。好像人们一下子又会种庄稼了。

播下了种子就是播下了希望。

饥饿还在延续,但人心稳定多了。

一个偌大的中国,已经闹腾了整整十个年头了,余庆堂的支书生涯一点点都经历了各场运动。从大跃进人民公社到反资批修,从三年自然灾害到吃食堂,打倒了国家主席刘少奇,批判了开国功臣彭德怀,红卫兵大串连,城里娃下农村锻炼。十年来运动不断,会议不断,政治斗争不断。每次运动,波及到偏远农村都要刷标语,开大会,把村子仅有的几个地主富农反革命绑起来斗了又斗,批了又批,把每次运动要斗争要批判的东西都强加在他们头上,比如孔老二的孝子贤孙,刘少奇的忠实走狗,苏修的特务,林彪反革命集团的帮凶,国民***反动派的卧底……杨高贵死之前至少荣获十个以上的反动头衔。以至于人们形成了这样的观念:谁是坏人?杨高贵那样的人就是坏人!坏到了什么程度呢?他们白天搞社会主义建设,晚上就想着怎样去颠覆社会主义……余庆堂面对目不暇接的政治斗争,已没有了热情,农民已经穷到保不住生命了,没有一点财产,除了各家有一两间避雨的草房石板房和干活的农具,农民真是一无所有啊。自留地从入社时的人均二分削减到如今的一厘,这一厘土地是与公社交涉再三留下来的,让各户种点蒜苗,葱和烟叶,农民一年能购买的东西只有盐、煤油,火柴肥皂等这些自己无法生产的东西,孩子上学一学期一元的学费有的家长还从娃娃一年级就欠到了四年级。余庆堂已有好几年没有揣过属于自己私有的面值十元的钱票票了。

农村赤贫的另一个原因是,今年一个林业大会战,全公社甚至全县抽掉无数劳力建林场,明年一个工业大会战,又抽几千几万的人力去建一个炼钢厂,若哪位领导头脑一热,又是几十万个工时投进去建一个什么,年年有建设,月月有抽工,但没有一个是建成盈利的,换一届父母官,又推翻前一任的政绩,建自己任上的政绩工程。农民只有出力的份。出力大队和生产队相应的要给工分。任何大会战大建设,农民出工,上边是没有报酬的,所有的报酬都压给了大队生产队。生产队的农业收入除以总工分就是工值,所以这工分越来越不值钱,越来越贬值,加上要享受工分的大队小队干部、民兵、民办教师、现役军人家属等,这工分就更加贬值。一毛五分的工值几乎就是全公社的标准,其购买能力是:当时一斤盐一毛五分,一斤煤油三毛八分,一盒火柴二分,猪肉凭票八毛五分。可怜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干五六天才值一斤大肉。这么不值钱的工分,人们干活的积极性从哪儿来?劳而无酬的劳动,不论对社会主义国家还是资本主义国家,都是一种嘲讽。农民不穷,谁会比农民更穷?

村子里回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他叫黄桂元,是黄桂荣未出五服的堂哥哥。黄桂元的父亲黄良云在第一年农业学大寨运动中做放炮员,开山炸石。头天晚上收工时点的七眼炮只响了六响,留下一眼哑炮。第二天早晨上工,他先去排哑炮,邪乎的很,他刚把哑炮的导火索动了动,哑炮“轰”的一声响了,黄良云被送上了云里又跌下石中。上工的人们赶来的时候,黄良云已命归黄泉。黄家旧社会给杨高贵当长工,成份自然是贫农,黄良云又是为农业学大寨战天斗地的运动而牺牲的,公社革委会主任亲自参加了他的葬礼,为他置办了一付当地最为高贵的纯柏木棺材,并追封黄良云为革命烈士。第二年,公社革委会把铜川矿务局的一个招工指标给了黄良云烈士年满二十岁的儿子黄桂元。黄桂元荣幸成为铜川矿务局下属煤矿——陈家山煤矿的一名一线采煤工。当时,全公社还有几十名西安城里的知青。知青们眼巴巴地看着一个农民土包子做了工人,占了他们的指标。但黄桂元是烈士遗孤,谁也没能力争过他。黄桂元当工人的第二年,她的母亲领着他的小妹也嫁给了陈家山煤矿的一个中年矿工,留下两间孤零零的石板房子和黄良云翠柏环绕的一座孤坟。不过,年年清明,民办教师余庆海都会带着他的学生们敲锣打鼓给大队唯一的烈士坟墓送上花圈,并让红小兵(当时的少先队)在墓前宣誓,然后拔去墓上杂草,栽植鲜花,培上新土。除夕之夜,当地人要给祖坟送上一盏灯,这差事自然落到侄儿黄桂荣的头上。

黄桂元简直就是衣锦还乡了。

村庄的小孩一批一批拥到他长满狼尾巴蒿、米米蒿的破屋前,探头探脑地看看他这个做了工人阶级的故人。黄桂元提着一大兜子水果糖,每个小孩发一颗。孩子们兴奋得像过节。当然,黄桂元也没闲着,扫了扫尘土厚积的老屋,安顿好了带回来的铺盖行李,让半大的几个孩子领着,来到农业学大寨的工地。他把工地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齐齐见了一遍,按照长幼尊卑,过去该称呼啥的一律亲热地称呼着,并象干部们那样,与男人热情地握手,送上一支大前门香烟。女人们照例有一颗花花纸包的水果糖。男人们把烟在鼻子孔下一遍遍闻着,舍不得点着。大前门牌的烟五毛钱一盒!仅是拿在手中的那个香啊,比清一色臭烘烘的旱烟袋不知要诱人多少倍!公社主任下来检查工作给群众发的还是九分钱一盒的羊群牌,区长最多抽两毛二分的宝成牌,那已经是十分高档了,一盒烟顶农民一天半的工值。五毛一盒的大前门,支书余庆堂还是在前年的时候,做了地区行署专员的老战友下来看他的时候送了他一条。好的时候没舍得抽,老婆叫他拿到供销社去委托代卖他又不忍心,最后经过了一个连绵的秋雨季节,全发霉了,心痛得他半个月吃饭都没味儿。女人们小心地把糖纸展开,看其中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似地一颗糖果,闻闻那甘甜的香味,清新的水果味,再仔细看看糖果纸上印着鲜艳的瓜果图案,终是没舍得送进嘴里,全塞进衣兜里了。

余支书破例让人们多休息一会儿,黄桂元也是握着余支书的手鼻子一阵阵发酸。余庆堂心里也激动着,眼睛有些湿润。他仔细端详离开了这块土地近八年的晚辈,走的时候,瘦瘦弱的一根细麻杆,八年不见,已是当年他老子的模样,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满脸络腮胡子,厚实的嘴唇,上唇短,下唇长,活脱脱的一个青年黄良云。跟他老子的区别只是小伙子收拾得干净利索,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只能看见乌青的一圈胡子茬。

“小伙子,狗日的出息了,一表人才嘛,还没忘记这个穷山沟沟,还没忘记你叔?”

“我的好叔呀,桂元是这方黄土养大的,经常做梦都是和大家伙在一起,这是我的故乡啊,我谁都记得谁都想啊,连我门前老椿树上的喜鹊窝都想!黄桂元放开了老支书的手,对围着他的男男女女情深意切地说。跟黄桂元沾些亲戚的女人们禁不住一阵唏嘘。他的唯一的姑姑,余老二余庆魁家里的更是面对酷似哥哥的侄儿,想起了早死的哥哥,他激动地卧在黄土堆子旁嚎啕大哭。她哭她短命的哥哥,哭她远在它乡想也不见、念也不见的亲侄儿,苦她自己吃一顿没一顿艰难的日子。

“姑啊,都怪你侄儿没良心,八年了也没回来看你,你小时候把我白心疼了。”黄桂元跌跌撞撞又跑到姑姑跟前,扶起浑身稀软一身泥土,破衣烂衫的亲姑姑,掏出一方雪白的手绢为姑姑擦着眼,嘴里叫着“姑呀,你别哭嘛,咱们高兴,啊……”话还没说完,自己却忍不住大声哭开了。姑侄俩的情形感染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些年啊,人们艰难地活着,就像山上的兽,终日为填饱肚子而忙碌着、煎熬着,人们的情怀都被苦难的生活腌制了,麻木是生活中单一的色调,很少能被什么所感动。尘封已久的情感,一旦找到暴发的缺口,就像山间爆发的洪流,只有一泄千里而后快。

余庆魁自己大泥巴手一边抹泪,一边嘟囔老婆说:“看你没出息的,桂元回来了,你倒哭的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走了这多年,也没听你念叨过……”嘴里这样说,心里也挺酸楚。当初郎舅俩关系挺好,家里家外,没少照着他,有一口酒一口肉,也叫他全家去共同享用,那么好的人,早早死了,活着的人,,哪能没个念想?只是日子艰难,为了个生存,把什么都忘却了。余庆魁不争气的泪水还挺多,不一会,就把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余庆堂看着这家人,心潮澎湃。农民安静地生活在厚实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秋收,饲猪养牛,生生不息,代代繁衍,不被这运动那运动左右着,哪会有这些悲欢离合?什么时候,这些朴实憨厚的人们,才能过上一天富足而安详的生活?

大伙都去安慰这姑侄俩,然后又求队长放了余老二夫妻的假。队长把目光投向支书,他是农业学大寨的总指挥,他不点头队长做不得主。余庆堂大手一挥,说:“让他们回去吧,姑侄团圆,我余庆堂也不是个木头圪垯。”

黄桂元荣归故里,在这个春荒难度,饥饿难挨的春日里,把这个平静得一潭死水般的村子搅起了阵阵涟漪,激动的不仅是他血脉相通骨肉相连的姑姑,贫穷的人们,谁不羡慕这个一身光鲜的小伙子啊。当年窝在这山沟沟的时候,不也是土包子一个,十二岁了还两筒鼻涕整日挂在嘴上。谁会想到,做了工人,就这么出息了,工人跟咱农民,可真是不一样啊!哪一年祖坟上冒青烟了,也让咱的儿子孙子当回工人,过一天人过的日子!怪不得漫川小街道那一小撮城市户口的居民,平日里跟农民说话打交道,都一双鼻孔扬到天上,原来他们之于农民,根本就是同一个天底下的贵族!

姑姑家还是他离时的那样,几间石板屋,陈年的土墙草秸泥的墙皮剥落得有一块没一块的,除了农具,家徒四壁。姑父一篮子杀猪宰羊的家什高高挂在堂屋后檐的房梁上,已被灰尘淹没了。黄桂元记得,小时候,那可是姑父挂腊猪腿的地方!日子好过的时候,小山村户户一年养两三头猪,一头交给地方的收购站,卖百二十八块钱,一头冬季里育肥了,请上邻家的男人们,杀了猪,盐腌柏朵熏,制成腊肉熏肉。挂在堂屋前后檐的房梁上。家里来了客人或端午中秋时令佳节,搭梯子取下一块两块来,不消一个时辰,就是上好的一桌佳肴。姑父是周围几个村里唯一的杀猪匠,一大篮子铁凶器,杀猪刀、砍肉刀、刮毛刨子、剔肉刀、扫毛刀、粗糙的麻石头、大钩环,长捅杖。一到农历冬月,姑父整天就醉醺醺的,今天给张家杀一头,明天给李家杀一头。一头猪从早杀到晚,干活的时间短,吃喝的时间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当地人请杀猪匠是不给工钱的,一块两块钱多小气,给一只肥猪腿!这儿的猪腿是带膀子的,一尺多长,四五斤重,再三地推让,挂在杀猪匠撬着篮子的捅杖头上,这才是报酬。其实,杀猪匠还有猪鬃猪毛等战利品,一季下来,也卖个二百三百的。姑父家的后檐方梁上,一年四季都挂着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腊猪腿。有肉吃的日子,从未少过他这个娘家的亲侄子。如今这方梁上空空的。别说肉,连玉米棒棒,小米穗穗,秫子穗穗也看不见。

姑姑忙着去烧茶,端在黄桂元的手上的,也就一缸子白开水。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来客人了,娘说烧茶,总是烧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没有荷包蛋,也是糯小米酿制成的黄酒,再漂一层米花。

“娃呀,日子……日子没法子了,姑没啥给我娃喝的。”姑姑的泪水还没干,把一缸子白开水捧给侄儿,束手站在一旁,辛酸地说。姑姑已有四十五六了吧,头发掉了一半,剩下的有一半是白发。一身牛粪作颜料煮的粗布衣服罩着里面的烂棉袄烂棉裤,说不上是黑色,也说不上是绿色,黑不黑绿不绿黄不黄的。一双手全是冬天摸石头皴的裂子,骨节粗大。脚被破布头子包着,塞在龙须草鞋里,粘满了黄泥。双颊冻疮,一额皱纹,深陷的眼睛里示着岁月风霜、春寒秋曝。除了深刻在记忆中的相貌轮廓,姑姑已不是他记忆中的姑姑了。年轻的姑姑漂亮能干,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干脆利索,常把有些懒惰、爱灌老酒的姑父指挥得团团转。一双巧手,每逢端午节,都要给娘家的侄儿侄女、自家的儿女绣花兜肚,绣香包。要是在陌生的地方,碰到这么一个风霜满面的女人,敢相认是记忆中的姑姑吗?

姑啊,我只听说家里穷得很,请了假回来看看你。

“哪只穷得很,娃呀,我和你姑父,你表弟表妹四口人,半个春天了,也就吃了八斤苞谷是粮食。整天里吃野菜、草根,野菜也长不赢人的嘴啊。你表妹表弟每天翻几架山,也找不回一满篓子。一个月了,我们就吃蕨根。”姑对他说。黄桂元闻言心情凄凉,立即起身要回老屋拿行李。姑姑吩咐男人说:“娃几千里路回来,咋能住那多年没人住的破屋子,你去把娃的东西都搬过来,住姑家里,姑喝白开水,也有我娃一口热乎的。”

余庆魁很快搬来了侄儿的背包、被子卷。黄桂元接过绿帆布背包,马上掏出离开煤矿时就用粮票买好的点心、饼干,还有职工食堂做的杂面馒头。娘再三让多买些,再多买些。光半斤面的大馒头,他就买了五十个,一大面口袋。馒头是豆面、苞谷面和高粱面三合一的,瓷是瓷了些,香甜也顶饥。

黄桂元把饼干点心放在一旁,掏出馒头口袋,解开袋口,拿出杂面馒头送到二位长辈面前,说:“姑父、姑,你们吃这个。”

姑父余庆魁两眼放光、欣喜异常。接过馒头,就狠狠咬了一口,心说,那么大个的背包,死沉死沉的,还以为啥东西,原来是馒头!姑姑颤抖着手,在衣襟上揩了又揩,才把馒头捧在手里,送到嘴边闻一阵,叭哒叭哒又掉着眼泪,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她不象是吃更象是品。黄桂元看看姑姑,更觉辛酸。他说:“姑父、姑,你们放开吃,我这多着呢,表弟表妹都有!”

“好好!”余庆魁已顾不得答语,应付着侄儿,一口气,风卷残云吃了三个。冷馒头瓷硬,噎人,余庆魁几次都瞪起了白眼。姑姑把一个吃完,黄桂元再拿,姑却不吃了。她不是不想吃,侄儿远道回来,不是一两日就走了的,家里头没一口粮食,吃完了,侄儿吃啥?女人家不像男人,天生就是过日子的,过着今天,更想着明天。行带雨伞、饱带饥粮,方可无虞。

余庆魁家里的把一条诱人的新闻带到了工地,侄儿回来,是想娶一房媳妇。余庆堂家里的闻言,就对妯娌说:“你家艳艳不是属鼠的,都十六了吧,把艳艳嫁给他,亲表兄妹,亲上加亲,让我们艳艳享福去。这么好的事,不能便宜了别人。”

“不成,嫂子。”余庆魁家里的说。“桂元也属鼠的,整大艳艳一轮。这不算啥,小老鼠嫁个大老鼠的,不是没有,桂元说了,婚姻法规定,亲表兄妹不许结婚,怕生个呆呆娃。桂元说了,艳艳再大些了,婚事包在他身上,他一定帮艳艳找个工人。”

“啥都是你‘桂元说了’,我看,他是看不上咱艳艳,都十六了,还没个姑娘样子,没屁股没胸脯的,可惜我的命苦,三个娃娃没一个闺女,没个当丈母娘的命!”

妯娌俩一边干活一边小声嘀咕着,就有些好事的妇女们把全村的姑娘都挨个数数,比划比划。众口一辞,最终把目标定在全大队人人称道,勤快贤惠,面目姣好,持家过日子一等一的银霞头上。

只有这个好女子才配嫁个工人,跟工人去享福去。就有人把话传给了余庆魁家里的。余庆魁家里的一听,心里豁然开朗。是啊,光想着自家的闺女,咋就没想给侄儿娶个拔尖的好媳妇!银霞,就是银霞了。这么好的姑娘,打灯笼也难找!想着光鲜光鲜的侄儿,挽着美貌贤淑的银霞双双拜堂那样儿,作姑姑的心里蜜甜蜜甜的。

作姑姑的心里谋划着这件事,干活就没心事,好不容易挨到中午放工,就急急地告诉侄儿。侄儿上午在村里闲逛,倒也是看见了几个大姑娘。有一个姑娘特别中意。一把乌黑乌黑的长发辫,辫的整齐,扎三道红毛线绳。典型的瓜子脸,可能是干活累了热了,红扑扑的,象抹着胭脂水粉。细长的两条眉毛,水灵灵的杏核眼,翘翘的蒜头鼻子,尖尖的下巴,嘴巴不大也不小,见了生人,浅浅一笑,露出整齐的一口白牙。黄桂元碰到这姑娘的时候,姑娘正背着一筐子野菜从野外回来,黄桂元吃惊地想,穷山沟沟的,还能出脱这么漂亮的姑娘!虽然一身褪了色又补着杂色补丁的蓝衣服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土不拉叽的,但青春少女的勃勃生机是掩盖不住的,简直就是个大美女呀!黄桂元心里产生了无限的遐想。他就是没留意这姑娘是哪家的。姑姑狠狠地向侄儿夸赞了一番银霞的美丽和贤淑,勤劳,就要给侄儿张罗,黄桂元自己心里有个人影子抹不去,也不想拂了姑姑的美意,就对姑姑说:“姑,让我先看一眼,看了再说,行不?”

“也行,我娃的终身大事,得我娃中意才好,姑这思想,是赶不上形势了。”姑姑笑了,草草扒拉了几口吃的,就指使闺女艳艳说:“你去把银霞叫到咱家来,就说娘想请她给你哥剪个鞋样儿。”

“鞋样儿你自己不是会剪吗?”闺女艳艳一头稀拉拉的黄头发,一脸菜色,胳膊腿又细又长,五官模样像她娘,挺俊俏的,就是不见姑娘家的体型,村子同一茬的女娃娃大多是这样。娘就是村里剪鞋样的高手,今儿个咋想起叫别人剪,艳艳瞪着清纯的眸子,不解地看着娘。她娘训斥道:“娘老了,手也笨了,你不是常说,银霞能干手巧吗,我想给你表哥做双鞋,你表哥在外面当工人,大地方的,鞋做的不好了,别人不笑话咱老家人的手艺!”

“我表哥回来,把你们都乐疯了!”艳艳放下碗筷,出门走了。表哥回来,岂止是她娘乐疯了,她爹乐,她也乐,弟弟更乐!表哥带回来的吃的是雪中送炭。今天早晨,又给了爹爹二十块钱,几十斤粮票,爹一大早就去漫川了。有粮票,粮站里就能买到议价粮食。表弟说了,买不到好粮。买些麸皮杂豆红薯干也行。饥荒的时候,有了吃的,还有啥能比这件事更好?弟弟上学堂,揣了半个馍馍,走路都是旋着身子的。表哥还给了她一方四个角角上印着水红色梅花的手绢,一把各色毛线的头绳,一件毛兰咔叽布的褂子,一双只见街道女娃娃穿的粉色的塑料凉鞋还有一包表哥的妹妹给捎的旧衣服,艳艳比她小,小时候,俩表姐妹最亲最好。艳艳把每样东西都在身上比划比划,乐开了怀。翻开一件月白色只有一尺多长的小衣服,前排密密的一排粉色扣子,艳艳不知是啥,她奇怪地问表哥,表哥不告诉她,叫她问娘去,问了娘,回头把衣服掖在背后,给了表哥一个羞赧的鬼脸。弟弟也有一双黑色的塑料凉鞋,一顶新军帽和一个新帆布书包。书包的外面鲜艳的红漆写着毛主席龙飞凤舞的草书:红军不怕远征难。是当下最流行最时髦的军用挎包。弟弟戴着军帽,背着挎包,做着军人的身姿,一脸神气。

艳艳一会就把银霞叫来了,两个姑娘唧唧喳喳地说个没完,进了屋,银霞叫了声“婶”,见屋里坐着客人,就进了艳艳的小屋。艳艳娘应了一声快步从灶房出来,就给侄儿用眼神示意,黄桂元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这不正是自己晌午在村子里就看中的人!

姑姑装模作样的请银霞给黄桂元剪鞋样,银霞客气了一番就拿了剪刀和麻纸。做姑的想让侄儿看得仔细些,又让侄儿脱了鞋比个大小。银霞大大方方的出来量黄桂元的脚,倒把个黄桂元羞红了脸,不知平时干活利索的手和脚如今咋摆放合适。

几个女人大声的在小房间里说着话,黄桂元在堂屋里听着银霞悦耳的声音,巴不得姑姑立马就说成了这桩姻缘。

送走了银霞,姑姑问侄儿:“娃呀,人你也见了,中意不?”

黄桂元心里正荡漾着春意,满脸都是笑。他答道:“不晓得人家看不看得上咱那?”

“看不上?还有她挑的,我娃是个工人,拿工资吃商品粮的,看上她是她的福气!”姑姑得意忘形,只道是自家条件好,这村里的,谁家攀上谁家走大运。

请媒人很让她费了一番心思。村里的老媒婆,男人才偷吃了她的猫,两家人正别扭着,不能请她,最后她想到了大伯哥余庆堂。余庆堂和李天保都在大队工作,这话请他说再合适不过了。大队支书的话多有分量。余庆堂听了弟媳妇的话,也觉着合适。扯起来,他也算是黄桂元的亲戚,这么一桩水到渠成的姻缘,又不违反政策,自己落得个顺水人情。于是,就趁着夜色去了李天保家。

带回来的消息让这一家百思不得其解。父母同意,女子不愿意。

“为啥呢?”

余庆堂说:“银霞说她小,着好像是嫌咱桂元年龄大,也嫌远,几千里路的,舍不得她娘。”

“哪个闺女没出嫁时舍得娘,嫁出去了还不就忘了娘,嫌娃大还说得过去。”

“大啥哩,不就十一岁嘛,男人大些,才知道心痛媳妇。我看哪,哥再跑两趟,说个媒,哪能就像买个猪崽,走去就成交的。女方的,总要摆个姿态。”余庆魁说。

“也是,桂元也别急,终身大事,我们都稳重些才好!”余庆堂就要回去,黄桂元把两包大前门塞在余庆堂手里,并说:“还请叔多费心,两包烟,你先抽着,改天我请叔喝两盅。”

“你这娃,还跟叔客气。”余庆堂收了烟,想着事情还是有希望的,没有哪个姑娘见提亲就满口答应的,不摆个姿态,太轻薄了,就没了身价。

余庆堂走了,李天保还在开导女儿:多好的事啊,咱农民年年吃不饱,天天把日头从东背到西,活得多累。人家工人多好,一天八小时工作,下班就回家,每月发工资,吃粮有粮本,成品粮,冻不着饿不着,肉有肉票,菜有菜票,蛋有蛋票,油有油票,国家全供应。娃呀,你农民嫁了个工人,掉到福窝里去了,爹日后还指望沾你的光。

银霞油灯下手里补着弟弟的破褂子,一声不吭。说得多了,银霞说:“爹,你是见不得我了,想把我嫁得远远的,让我十年八年见不着一回爹和娘!”

“嫁个好人家,爹是疼你啊,你个死女子,咋不知道好歹!”

父女俩话不投机,李天保怏怏睡了。银霞收拾完活计,心里乱乱的,吹灯上了床,好长时间睡不着。睁眼看着破窗口泄进屋的一线月光,想着发娃的眉眼,想着发娃对她的好处,想着和发娃在一起的幸福时光,银霞心里难过极了。她预感到,想和地主崽子走到一起,恐怕是千难万险的。发娃呀,你咋就不是个贫农,不是个工人呢……明天得想法子和发娃见上一面。

今春生产队加大农业生产力度,复耕了好多撂荒的土地,杨发娃作为使牛耕地的把式,已经累得跟几条老牛一样,只剩下皮包骨头。银霞是杨发娃生活中的全部希望和憧憬。没有约会的时候,不论是远还是近的山坡上,他都能搜寻到银霞进出的身影。哪怕就这样远远地看一眼,心里也是踏实的甜蜜的。村子里有一个人看穿了他和银霞的小把戏,这个人就是发娃的嫂子江竹竹。竹竹有个奶娃娃,天天有一回尿布洗。生产队的牛圈建在小溪旁。这条溪流是才从石头缝里流出的山泉水,冬暖夏凉。牛饮着也好,村子里的妇女也爱去那里洗衣服。在河水刺骨寒冷的季节,小溪的山泉水温温的,大清早还冒着雾汽,竹竹不只一回在薄暮时分看见银霞溜进牛圈旁的草料房。没看出来,小叔子发娃这只闷罐子葫芦还会勾引大姑娘!真应了老人常说的那句:不叫的狗才是咬人的狗!竹竹替小叔子高兴的同时,也替他惋惜,这明明是在上演一场婚姻悲剧嘛,整日里酷爱斗地主的畜牲李天保会把女儿嫁给地主狗崽子,岂不滑天下之大稽,自己掴自己的嘴巴子?这个时代,成分就是社会的等级和地位!已是过来人的江竹竹静静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没敢告诉任何一个人。

牛圈这地方背着村庄,门也是不上锁的,特务和反革命遍地滋生,风声鹤唳的时代,村庄深夜都有一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巡逻,没哪个胆大包天的贼敢打耕牛的主意。夜晚刚刚抖开它的黑布衫,把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收入囊中,山峦一下子就轮廓模糊了,被大树紧裹的村庄霎时间变成了一团团黑影。发娃圈好牛,才要离开,听见银霞在草料房低声叫他。每次幽会都这样,银霞先藏进草料房等发娃回来。这间草料房就是他俩爱情的伊甸园。发娃确认周围没有眼睛了,才一闪身进了草料房,随手把破板门用一根一直在门背后的木头顶死。

银霞象一条蛇一样,钻进他的怀里。

两人亲热、爱抚、亲吻。

发娃紧紧搂着怀里的银霞,感觉她的心跳得特别快。亲她的时候,她也有些心不在焉,慌慌乱乱的,不能好好配合,银霞往常温柔温润的唇是干硬干硬的,拥抱在一起,那种曾经的火热的激情和冲动没有了,只把一双手搂着他的腰身,任发娃爱抚她。

半个月没有约会了,发娃非常渴望这一时刻,银霞心不在焉,他还以为银霞没有进入状态,亲她的同时,就势把她压在了身下的干草上。以前的约会,也就到此为止。但今晚的银霞却开始主动了,她挣扎着几下就脱光了衣服,并把身上正干焦欲裂的男人投进自己的烈火中。发娃一度犹豫着、抑制着,但不一会儿脑子就一片空白。理智的长堤一旦被对方掘开了口子,猛兽般的洪水霎时间就破堤而出、怒涛滚滚了。

银霞发出撕心裂肺的吟哦,紧紧咬着发娃肩头的肌肉,她好象忘了咬着的是男人有痛有痒的肉,就象咬着一团破布,一张兽皮。

……

银霞低声抽泣着,发娃身子稀软,倒在一旁,不知所措。

“银霞,都怪我,我不是人……我没有管住自个儿。”

“不怪你,是我要的,我就是要你做我的男人!”

“这样会出事的。”

“我不管,发娃,我喜欢你,你明天就请媒人告诉我爹娘,你要娶我!”

“银霞,你别急,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不行,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你不敢把事情挑明,我就成别人的人了,到那时,我就死给你看。”银霞语气坚决,容不得发娃吞吞吐吐。

“你别吓我,出了啥事了?”

“村子里回来那个煤矿工人黄桂元,请支书去说媒,我爹都答应了。”

“那可咋办呀?”发娃闻言,一点主意都没有,一双手插进头发里。银霞这时非常地有主见,她说:“你让媒人告诉我爹娘,你喜欢我,一定要娶我!”

“这不成威胁了?”

“就是要威胁他们,他们总得问我的意思吧,到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非常喜欢你,一定要嫁给你!看他们还有啥办法。”

“你爹会开斗争会斗争我,关我。”

“你还是个男人,害怕啦,退步啦?我陪你去!杨发娃,你要是怕我爹,不想娶我,就让我的心凉透吧,我对你的心凉透了,说不定我一高兴,就跟煤矿工人走了。”

“银霞,我依你。”发娃把银霞重新紧搂在怀里,他发誓般地说:“有你陪着我,下油锅我也不皱一下眉毛!”

两人商量好,不敢耽搁太久,银霞先溜出去。

发娃吃晚饭的时候,嗫嗫嚅嚅地把意思告诉爹娘。一向挨批斗、谨小慎微、天上落片树叶也要下意识地捂着脑袋的父母吓了一大跳,以为儿子得了癔症,得了花痴。

杨启仁杨启义兄弟两家人立马一起商议。过去的大家族都是这样,没老的主事了,遇大事就开个家族会议,即使已沦为千人唾万人骂的地主,即使眼下只有兄弟俩,这习惯一时也改变不了。

两家的大人没商量出个结果来。男婚女嫁,一家有女百家逑,本是人之常情,但复杂就复杂在李家和杨家天地相殊的贫农地主成份;复杂在早不说晚不说,在旧社会是自家长工的儿子,如今已是高人一等的煤矿工人黄桂元请人去说媒之后,咱们又横杀出来,跟人家贫下中农、工人阶级明火执仗地抢夺嘛,是不是蚍蜉撼大树,太过于自不量力了?但有儿子必须要娶媳妇,这是人伦常理、天地重任,做父母长辈的,哪怕是刀山火海,也要豁出去走一遭。

竹竹一直搂着娃娃,不时看一眼低头不语的发娃,瞅着大人都沉默不语的空子,把发娃娘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发娃他娘脸上的神色平稳了许多。她最终拍板道:

“他叔、他爹,明儿个请媒人去李家,我娃有这眼光,说明我娃不是个孬种。咱地主咋啦?咱地主也是人!

李天保把杨家请去的媒人,富农杨启德的老婆、也是发娃的婶娘臭骂了一顿。

吴昌保这几天生气、着急、上火,干活没心思。一村子人都在议论黄桂元和银霞的婚事,只把他听得身烦心烦。他黄桂元不就是爹死得好,别的有啥能耐,小时候是个出了名的鼻涕娃。工人都当到二十八岁了,还混不下个工人老婆,回过头来抢咱贫下中农的,算有本事呀?一村子没出息的人,都被“工人”的光环迷住了。生气归生气,不平归不平,吴昌保没有勇气请媒人上李家的门,就象一只狗,看着人大口吃肉啃骨头,他只有瞪着眼咽口水。

黄桂元又给支书送去一瓶烧酒,一斤白砂糖、一盒点心,一包茶叶四色礼,执意要支书为他多跑几趟,多做工作。余庆堂收了礼,满口答应。

银霞还是不改口,道自个年龄还小,嫌远。

李天保要老婆劝女儿,老婆回他:“婚姻要随缘,两人缘分没到,劝也白劝。”信仰佛教的人最讲究个缘法,把李天保气得直瞪眼。李天保讥笑她说:“咱俩当初也是有缘分?”当初破四旧,李天保带民兵去砸庙,看上了庙里的小尼姑,晚上翻墙进去,把老尼姑和小尼姑分开,对小尼姑进行了“革命”。随后,革命者不准这些迷信的人住庙了,要他们还俗,嫁人。李天保逼小尼姑嫁给他。老尼姑一根绳子上吊了。临死前,让徒儿答应了李天保。

“咱们俩是孽缘,孽缘未了,上辈子,我欠你的。”老婆回敬。李天保实在想不通,日子这么清苦,这么累,婆娘还有心思念经、拜佛。李天保有时候使坏,在老婆大清早就要起床烧香拜佛的时候爬上身压住她。让你信,让你信,我整死你!婆娘不反抗,如死人般任他蹂躏。事毕了,婆娘照常起床、净手脸,还是跪在黑屋子里嘟囔,雷打不动。她念经拜佛,当初还有佛像,李天保把木头的劈了,纸画的烧了,泥塑的捣碎了。她就对着烟熏黑的土墙,香点在面前地上,没有香了,她点根麻杆,要是连麻杆也没有了,她就啥也不点。李天保抽她的嘴巴子,嘴流血了,她不擦,还念经。李天保没辙了。

话说到这份上,僵住了,黄桂元一早一晚往支书屋里跑,余庆堂没话回他。咱一个***员,婚姻法讲究个婚姻自主,女子不松口,咱就没办法。黄桂元急得在村庄里胡转。

发娃求他婶娘再跑一趟,婶娘死活不去。发娃“扑嗵”一声跪在婶娘面前,咚咚磕了三个头,把婶娘吓得木头似的。发娃说:“婶娘,侄儿求你再跑一趟,你就受点委屈吧,我给你磕几个头补上。实话对你说了,银霞跟我商量好了的,请你做媒,只是要你跟她爹娘挑明。”

“你俩商量好了的?”婶娘呆若木鸡,如闻《天方夜谭》。发娃回答:“商量好了的。”

“你俩早有一手?”

发娃点头。

“你把人家大姑娘……

发娃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的小先人呀!”婶娘一把拽起侄儿,吓得说话也哆嗦。“你狗日的闯下大祸了,治安主任,民兵连长家的姑娘呀,你狗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小心李天保给你狗日的吃枪子!”她是富农老婆,见李天保就浑身不自在,说话气短,她更不去了。发娃还是央求道:“婶娘,我跟银霞是真心实意的,她喜欢我、我喜欢她,他爹要是整我,她就跟他爹闹。你去说个话害怕啥。她爹现在还不知道我们两个相好,村子里没人知道。”

“你狗日的是要把婶娘放到火上去烤、去烙!”婶娘虽胆小,但心肠好,是个热心人,又痛爱侄儿,在侄儿的苦苦央求下,心又软了,答应再走一遭。

李天保把发娃的婶娘堵在门外。

“李主任,你别横,我是来给你闺女找婆家的,又不是来抢你闺女。成与不成,咱总得把话说到了。要不。让闺女表个态,让我侄儿死了心?”她状着胆子说。

“我闺女看上猪也不会看上他个小地主!”李天保直拍胸脯,回头就大叫女儿:“银霞,你出来,地主崽子杨发娃托人来说媒,给她个话,让他死了这条心!”

邻家的人闻声都出门来看热闹。这时正是中午,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在家。

银霞出来,低着脑袋,长辫子垂在前胸,双手抚弄着辫梢,面若桃花。她羞怯地对爹爹和发娃的婶娘说:“发娃一个村的,人也老实,我……我愿意。”

李天保象一口吞下了一个干绵的蒸红苕,差点噎死。李天保扬起他的手就要搧女儿的耳光,看热闹的老老少少“轰”的一声笑了,把个平时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李主任气得拨开了女儿,一头钻进屋里,再不出来了。还是女儿懂礼仪,尊敬长辈,把发娃的婶娘送到篱笆外。

“你记住爹的话,你要是想嫁杨发娃,除非他不是地主!”李天保撂给女儿这句话,背着他的枪,气咻咻地走了。

尴尬的是余庆堂,伤心的是黄桂元,偷着乐的是一家富农两家地主三兄弟,李天保在人前矮了一截,说话没底气了,虾米腰更弓了。余庆魁两口子想破脑袋,也没想通这中间是何原因。

银霞不愿意,让余庆魁两口子觉着十分丢面子,他们赌起了气。我侄儿这么好的条件,你还嫌弃,说不定别家的姑娘做梦都想有媒人上门。还不相信在村里娶不走个姑娘!他们马不停蹄立即物色下一个了,挑来挑去,觉着高家的红梅是银霞之后村子里又一个拔尖的姑娘!余庆魁的女人亲自去高家说媒,高家老老小小一口答应。两口子高兴地就告诉了黄桂元。黄桂元勉强应着,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红梅的父母做梦都想让女儿嫁个商品粮,因为他们家里出了个当兵复员回来当干部的人,其实也不过给县白酒厂看大门而已。红梅的这个二叔除了赡养二老外,年年不停地周济哥哥,大人小孩身上的穿戴,小孩念书的学费,红梅她爹抽的烟,甚至她娘身上的妇女用品,都是她二娘捎回来的。余庆堂张耀显这些村干部,哪一回县里开会都住她二叔家,回来还有礼物相送。这拿工资的,好象有使不完的钱。也是的,月月发工资,钱就象那房后的山泉,源源不断地往外流,你只要准备好桶去接就行了。哪像农民,旱了、涝了、虫灾、病灾、野兽灾,早晨见星星,晚上见月亮,辛辛苦苦干一季子,收不回几捧粮食。拿工资的人种的是铁杆庄稼,旱涝保收的。女儿能享上这等福,是女儿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黄桂元心里生气,他不怪银霞拂了他的面子。自己一个一线采煤工人,乡亲们哪里知道,八小时不见太阳,几千米的地下,潮湿污浊的空气,下去手脸干净,出来除了眼角和牙齿是白的,其余哪儿都是黑的。毛孔里长年附着黑煤星星,天长日久,就像长上了。回来之前,他在集体的大澡堂里泡了一天又一天。危险也时刻伴随着上班的人。瓦斯气体、顶板脱落、采空区山体错位、地下水……都是悬在采煤工人头顶的利剑,稍有疏忽,就出大事故。焦坪平洞煤矿瓦斯大爆炸,一次就夺取了几百工人的生命。当地人背后把一线采煤工称为埋了没死的人,有姑娘也不嫁他们。甚至煤矿工人自己的女儿也看不上他们。这些人三十岁了,还单身一人的多的是。黄桂元的妹妹给他介绍过五个姑娘,三个是因为工种不好,最后父母不同意,另外两个吧,见个面就再无消息。一家人都为他的婚事着急。最后,他的继父跟矿上交涉,为他请了两个月的长假,让他回老家领个农村娃回来。

娶个农民,工作不能解决,户口不能解决,咋办?继父自有继父的办法。矿区有许多这种先例。农民老婆要是连临时工也找不到了,就在矿区的山上搭几间油毡房,开垦一片属于矿区的国有土地,种点菜,养几只鸡或羊,一家人日子也能过。农民私自开垦土地属资本主义,要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这儿是国营矿区,农村的势力伸不进来。矿区领导深知煤矿工人娶亲难,为了这些单身汉们,领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乡亲们哪里知道其中的酸楚和痛苦。

其实,红梅也是个不错的姑娘,面貌姣好,聪明伶俐,只是身子单薄些。

银霞愿嫁地主崽子杨发娃的消息就像这个春天的一声惊雷,霎时间就传遍了整个村庄。平日里备受李天保等欺压的地主富农反革命们暗自高兴的同时,也佩服银霞和发娃的勇气。贫下中农们大多骂银霞瞎了眼,明知是火坑,偏要往里跳,这闺女脑子有病。也有人把两个年轻人在心里拉在一起比一比,觉着银霞就是有眼光,杨发娃除了是个地主成份外,哪一点也不比贫下中农的儿子差。勤劳,能吃苦,爱护集体的牲口,人长得白白净净,方面大耳,宽额头、直鼻梁、阔嘴巴,五尺多的身材,瘦是瘦了些,但一身精神气,不多言语,见了长辈先称呼后说话。石板上纸片上画得一手好绣画。读完了初中,也是个文化人,要不是个地主,还没有哪一点配不上银霞。真放在一起比比,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众人议论的时候,都避着李天保和他的老婆。

寂寞困苦单调的生活,早已没了能激发人们议论的话题,突然有了这两对年轻人的婚姻,让死气沉沉的村庄变得有生气、活泛了。

余庆山在农业学大寨工地里跟妇女一起运小石头填石坝的空间。这是妇女们干的活,但余庆山生来没甚力气,男人们抬大石头抡大锤他干不动,只能干妇女的活,拿妇女的工分。老婆娃走后,余庆山人又瘦了一圈。有老婆女儿在家,他每顿还能吃口热乎的,老婆走了,半辈子没摸过灶的人每顿自己弄吃的,他不会。他每天早晨把蕨根面面搅一锅糊糊吃一天,别人家有女人或小孩挖野菜掺合着吃,他啥也没有。时间稍长,他开始想他的儿女,想他的老婆,他明知儿女不是他的,但他仍想。一个屋里,生活了多少年,光叫爹也把他叫亲了。女人虽然打他骂他恶声恶气地对他,但有个女人,屋里才有生气。没女人了,进门没声息,出门一把锁,他越过越恓惶,越恓惶越想她们。终于忍不住了,请了两天假,去她娘家找了一回。娘家爹娘早死了,大舅子两口给他做了顿热饭菜,说是并未见娘儿四个回来,怕是逃荒走远了。余庆山陪着大舅子两口真心地哭了一场。本来话就少,余庆山回来后整日里更是无语。这天正干着活,他突然就扔了家具,三下五除二就把烂衣服脱了个精光。妇女们开始时发愣,接着是惊叫,都装模作样的远远跑开了。大姑娘们跑的最快,跑一阵,忍不住回头叉开五指捂着脸,从指缝中偷看精勾子男人的那一丛漆黑的乱蓬蓬的野草及野草丛中探出的死蛇头。

余庆山把衣服摔得满地都是,脸朝天,大声吆喝,手脚乱舞。

“余老三疯了!”有人叫道。众人一下子惊醒过来,这举动,不是疯了还是啥?有人就去叫余庆堂,有人去叫队长。余庆堂正在山上的开石场抡锤打炮眼,闻讯扔了八磅大锤就奔过来,抓住干瘦如柴,一身黑皮肉、呜呜乱叫的余庆山就是个嘴巴子。余老三想挣脱,却没他大哥力气大。他嘴里淌着血,如吃人的魔鬼般直瞪着大哥的脸,龇牙傻笑。余庆堂又赏了个耳光余老三笑得更欢,周围人们都看傻眼了。

队长过来,余庆堂对队长说:“老三疯了。”
“是疯了。”队长看着余老三,对余庆堂点头。他吩咐几个男人:“你们压着他,把衣服给穿上送回去吧,去一个叫赤脚医生给看看。”

男人们开始动作,队长对余支书说:“你也回去吧,照看一下,这种病,别让跑丢了。”

余庆堂点点头,嘴里应着,男子汉的眼泪在他紫黑的脸颊上流成了两条长河。作为兄长,他毕竟是骨肉情深。一向同情这个弟弟的余庆堂,哪能不理解弟媳走后弟弟的苦处。做大哥的人说长兄比父,但他的确缺少对弟弟的关爱,缺少安慰。老实的人,想不开的事纠结在心里,日久就成了死结,这死结恐怕是解不开了。

余庆山真是疯了。三天里头,他所有的破衣服好衣服都让他撕得一条条的,别人给穿上一身,他撕一身,没人看管,精着身子就往外跑,逢坎跳坎,逢水下水,逢着一蓬刺,他也毫不犹豫的迎上去,拾一块干牛屎巴巴,像捧着干馍馍般的大口就吃起来。白天,余庆堂让三个儿子轮流跟着他,晚上把他锁在屋里。大家都没啥吃的,第三天晚上,余庆堂把家里的空猪油罐子刮呀刮呀,刮了一勺猪油,在自留地里揪了一把蒜苗,烧了一碗猪油蒜苗生姜汤,压着老三,慢慢给喂进去了。喝完了汤,心里热乎,余老三好像舒服了,闹腾了几天,身子好像也乏了,不大会儿,慢慢平静下来,睡着了。余家几兄弟这几天没睡一个囫囵觉,老三睡了,老大就歪在老三的破屋子里瞌睡了。余老二这几日忙着给侄子筹办婚事高家坚持要求黄桂元在老家娶了红梅再让他领走,这样好像更稳妥,更风光,更名正言顺些。余老二也想风风光光,气一气李天保,就同意了。他分不开身来照顾疯了的老三,晚上拿半个杂面馍馍来看看,见安静了些,就放下馍馍回去了。余老四余庆海从来就和三嫂交恶,也怀疑三个孩子的来历,弟兄俩好多年没走动了,三哥生病,他怕大哥骂他,每晚上抽空来瞧瞧,也就陪着他们干坐着,一根一根的抽着废作业本子纸卷的烟,下半夜就回去,家里还有一大堆娃娃们的作业要批改。

余庆堂睡着了,梦见老三穿得干净利索,跟几个不认识的人抬轿子。轿子是过去的桐油皮纸糊的乌漆木头四抬轿,大福字印花紫缎子轿帘半挂着,露出坐轿人的一条腿,着黑缎子灯笼裤,脚上一双薄的只有两层布底子的黑布鞋。余庆堂知道,这种鞋是死人穿的。他揭起轿帘,坐轿人竟是老地主杨高贵。杨高贵笑眯眯的,一脸福相。他明明记得杨高贵是死了的,才要抓住三弟,其余人都催快走,于是,老三和另外三人抬着轿子风一般飘走了。余庆堂想喊三弟回来,嘴却张不开,想追,脚也迈不动,一努劲儿,醒了。油灯忽闪忽闪的,如豆的灯光照着昏暗的屋子,冷风一股一股地,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又从哪儿溜走。光线一明一暗的变换中,仿佛有无数的鬼影在屋子里飘忽着,石板房顶上,好象有无数双小脚跑得“唰唰”地。余庆堂脑子一激灵,觉着一股阴寒之气泛入肌骨。他赶紧睁圆眼睛看身旁躺着的三弟,三弟平平稳稳地躺着,不知啥时又把衣服剥得一丝不剩,眼睁得溜圆,嘴张着,面目极为恐怖。一探鼻孔,呼吸全无,只有胸口还有点余热。余庆堂惊骇之下,冲出门,对着漆黑如墨的夜空大叫一声:“余庆山死了!”

巡夜的民兵听见了,遥遥地应着。一呼一应,惊动了更多梦中的人,陆续有人吱呀吱呀打开门大声询问着,点一根火把,往余庆山家里聚拢。

余庆山死的时候,脱得精赤精赤的,这真是:你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你什么也没有留下,你什么也没有带走,你就象旷野的一阵风,只是在野地里打了个旋儿……

心灵和肉体都不属于他的老婆带着不是他骨血的孩子早早去了,余庆山白白来世上走一遭。走的时候,肚子里甚至没带走一粒五谷,身上没一块破布,没有儿子为他送终、为他捧灵、为他摔孝子盆,日后的清明节,大年除夕夜,不知会不会有人为他烧纸、送一盏灯。世上曾有过一个窝囊人余庆山,日后再不会有,连他的影子也不会有。有些人,死了多少年了,有一天,老故旧一见他的儿子,还会惊乍乍地叹呼:你简直就是某某某的翻版,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谁是余庆山的翻版,谁是他那个窝囊废的模子铸出来的呢?

余庆山死了,死于这个春天的饥饿,这个春天的贫穷。

人们刚刚在余庆山家聚拢,议论埋余庆山事宜,沟垴成富贵摸黑下来,说是他老婆半夜里也死了。他老婆一饿就吃观音土,他的房后有一半人高的土洞,洞里全是雪白雪白的观音土,他老婆吃观音土,就象吃炒面。瞎子出不了远门,找不得野菜,只能爬到洞里。观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成富贵老婆死的时候腹大如鼓,肚皮蜡黄色,脸象是泼了蓝墨水,青紫青紫的。

有人说,余老三没老婆了,死了拉成富贵老婆阴间作伴去了。

也有人说,余老三死得冤,死了拉个垫背的。

巧合的是,余庆堂仔细推算,两人几乎是同一时辰死的。一个小村庄,一晚上走了两个人,人们慌张之余,都觉着分外凄凉。成富贵的儿子狗娃子去年夏天吃红眼毛树果果中毒死的,今春又死了老婆,只留下父女两个。女儿荷花刚进十五岁,比土灶台高一点。

乡亲们埋他老婆时,成富贵烂棉袄腰上勒根草绳,卧在儿子坟旁,恓惶得如一只老癞皮狗。儿子坟上陈年的狼尾巴蒿杆杆半人高,风一吹,簌簌响。女人的坟就掘在儿子坟一旁,没有棺材,底下铺一层柏树叶,上边盖一层柏树叶,直到看不见一点人形了,才七手八脚地填满土。

余老三的丧事经兄弟几个筹办,好歹伐了几颗香椿树,用湿木头打了付白茬子棺材。送葬的时候,老人去的多,老人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不知下一个丧钟为谁而敲,活着送送死人,死了有人送。成群的乌鸦在村庄上空盘旋,如泼洒向天空的点点墨汁,它们难听的聒噪声加重了人们心头的悲伤和凄凉。成富贵家住在远离村庄的沟垴,两间烂草房是过去看守庄稼的野猪棚子加固而成。野猪在秋季玉米挂棒棒时从山上下来啃玉米,大片的玉米地就搭一草棚,守夜人点烟火敲铜锣守夜。解放前,成富贵是杨高贵家的放牛娃,孤儿,没房没产。地主家的守夜人拣了个要饭的女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招了放牛娃为婿。解放时分浮财,守夜人分得了那片土地,为方便耕种,就远离村庄加固草棚子成两间茅屋。守夜人死了,成富贵就成了这茅屋的第二任主人。

老婆一死,这个家还咋过?十五岁个女娃娃,住在这样一个山洼洼里,老子在家则罢,老子若下地干活,一个小女娃,孤单不?害怕不?大队和生产队都为父女俩今后的日子操心,就有人出了主意,给荷花找个婆家。招女婿吧,两间破草棚子,肯定没人去,找婆家呢,带着个老爹,也是个大包袱,一般人不肯要。有人把吴昌保推荐出来。起初,吴昌保死活不答应,嫌荷花小,他早有些等不及了。荷花长到合法年龄还得三年,吴昌保必须眼巴巴地盼三年,熬三年光棍。也不知这碎女娃娃能不能长成银霞般的美丽大姑娘。这时候,就有老人骂他傻了。荷花小七岁还嫌小啊,等你四十岁时,荷花三十出头,你就不嫌小了,可能还嫌大呢。老人是经验之谈,吴昌保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众人又出点子,荷花不能在她那个破家住着,吴昌保先得把荷花接家去养着,但不到合法年龄不圆房。

“这样能行吗?”吴昌保一脸无奈。老人们就用烟袋敲吴昌保的脑袋,说:“不行也得行,那么小的碎女子,你小子忍不住也得忍,受不住也得受,可别把花宝宝给糟蹋了。”

事后,有人给吴昌保编了句顺口溜:肉在墙上挂臭了,猫咪饿瘦了。他狗日的没耐到荷花十八岁。荷花十六岁开始发育,身上来了红,吴昌保知道后就忍不住了,一天在地里就把荷花收拾了。荷花痛得死去活来,跑回她的娘家躲起来。婆婆看穿事后,把小媳妇哄回来。不知怎样教导的,第二次荷花就不怕他了。第六年上头,两个老的也经人撮合,结成一对。娶不到女人的吴昌保凭空捡了个大便宜,媳妇有了,爹有了,双喜临门。

村庄里埋了两个死去的人,随即迎来黄桂元和高红梅的婚礼。

婚礼其实很简单。收拾收拾黄桂元的老屋布置了一个洞房,被褥是他自己带回来的,另由大队开结婚介绍信去供销社买了一条太平洋单子,窗户贴张竹帘纸,中间贴一个纸剪的大红喜字,破旧的大门上贴付对联。对联的任务是交给余庆海的,他是村子的民办教师,算文化人,但把余庆海为难了两晚上。他虽是中学毕业,实际没甚文化。中学时代光顾着造反了,哪有时间学习。教启蒙的幼童1+1a o e还差不多,写对联实在有些高看他。但又不好意思丢人现眼,第三天晚上,跑了五里路,去了邻村李老先生家。李老先生是过去的私塾蒙师,中过童生,给江家大地主做了几十年的先生。他去时李老先生在农业学大寨工地收工才回家,一边脱臭袜子,一边听余庆海的来意,余庆海说完了,李老先生把粘满了黄泥黑泥的臭袜子往柴禾堆子上一撂随口说道:“工人农民喜结革命连理,煤炭粮食共献祖国建设。横批就用爱国爱家。”余庆海大喜,写在随身带来的纸上,方屁颠屁颠地回来了。第二天清早,黄桂元的破门就贴上了这付对联,没有错别字,书法并不敢恭维。但喜庆的气氛还是很浓的,大队小队干部和女方的父母,黄桂元的姑、姑父共同围了一方桌,两斤水果糖,一条羊群烟,两瓶县酒厂酿的蕨根散白酒,三毛钱的一封鞭炮,就在黄昏时分把红梅娶回了洞房。新人不拜天地,只向毛主席头像敬礼。红梅穿了身洗干净的旧衣服,脖子上围一条黄桂元新买的红围巾。鞭炮一响,把村子里的孩子们吸引过来了,一人享用一颗水果糖。大人们两个酒瓶在手中传递着,你一口我一口,新人进了洞房,酒瓶就见了底。村支书余庆堂作为一方土地爷,说了几句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官话,李天保坐在一角,喝了几口闷酒,心里七上八下的,甚是尴尬,本来今天老丈人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只怪女儿不听话,放着幸福的阳光大道不愿走徒叫人只剩下羡慕的份儿。黄桂元又特意拉着他的手,多敬了他两遍烟,这越发使他心中惭愧。

头天晚上,村中的几个大姑娘聚在红梅屋里,陪红梅度过姑娘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其中也有银霞。两人本是好朋友,被这次的事一搅和,见面都有些别扭。特别是红梅,好像这桩婚姻是被银霞拱手相送的,一方面,她欠着银霞的一份情,另一方面,她处处都不如银霞。红梅想跟银霞说两句贴心话,又被众姑娘闹腾着,没机会。

发娃在远远的山梁上放牛,听到黄家老屋炒豆般的鞭炮声,高兴地在山梁上疯跑了一阵又一阵。他想唱歌,想呼喊,想……最后,他在一方宽大的光石头上,画了一幅龙凤呈祥。画的龙飞凤舞,云彩飘飘。

杨发娃高兴地未免太早。

新婚之夜,二十八岁的黄桂元盼望这一刻盼望了多少年,对异性强烈的渴求和欲望使他一挨到红梅,双手就变得粗鲁起来。红梅瑟瑟抖着,大气也不敢出,一任大了她十一岁的男人剥光了她的衣服。前两天,娘委托她的嫂子把洞房的秘事细细的给她教了,并再三的叮嘱她一定要顺从男人。记着嫂子的话,黄桂元木头棒棒一般坚硬的犁头插进她刚有点春草萋萋的瘠薄土地时,她只是咬着牙,深深地吸了口气。

高红梅只有十七岁,去年春天,身上才来了初潮。个长起来了,瘦的皮包骨头,胸部刚隆起两个小包,粉粉的乳头只有一枚冬天里风干了的野枣大。黄桂元爱怜的抚摸着已属于他的严重营养不良的女人,心中激动又难过。但红梅原版正宗的处女地却给了他无限的信心和力量,从那一刻起,心中的爱意就如投进炉膛中的优质煤块,在烈火中熊熊燃烧起来了。红梅一阵阵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把他封堵了多少年的情欲之河疏通了,河水泛着愤怒的浪花,发着震耳的咆哮横扫干涸的河床,一泻千里。

副社长老贺在公社开完会回大队来,把一条好的消息带给了大队小队的干部。鉴于目前各生产队的困难和群众生活的艰苦,公社允许各小队抽一至两人脱离农田建设工地给各小队搞点副业,弄点钱。这的确是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多少年了,生产队就靠放一群羊和几头牛维持一年的经济运转,想买点生产资料难上加难。队长就像个管家婆,把仅有的一点收入分分文文的抠。管账的会计是队里的小媳妇,上要听从队长的指挥,下得把事办好。一百多口人生存的生产小队,有时候账上没有一分钱现金。各小队长一到播种季节,就愁的吃不香,睡不着。政策允许抽两人搞点副业,缓解缓解生产队的经济拮据,太让人高兴了。同时,一贯对政策敏感的余庆堂也觉着,老贺这次只字没提阶级斗争,光讲农业生产,农田水利建设,好像预示着政策的风向。似乎领导层们也意识到了国家的贫穷和人民的艰难,这才是老余等基层干部更加期盼和渴求的。这年头,政策不支持的事,你做了就犯错误。公社规定,一户农民养鸡不得超过五只,猪羊不超过四头。若有人超过了规定的数目,就是搞资本主义,马上就有革委会的干部下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副业咋搞呢?

干部们没有经验,没有学习的文件,急得抓耳挠腮。老贺提议晚上开会,让群众发言,集思广益,寻找路子。晚上的各小队群众会很活跃,人们都会兴奋地发言,出点子。有的说,开介绍信,到外地找活干,有的说,办个猪场,养些猪。地主分子杨启仁也发了言。他说,靠山吃山,我们山里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供销社的收购站收那么多的中药材,为稳妥起见,就派人挖药,不用本钱投资,而且立竿见影。他的话意外的赢得了人们的共鸣。连各小队巡查,刚进会场的老贺也报以赞许的微笑。

村文书黄桂荣这段时间抽空和哥哥黄桂元深谈了几次,每次的问题都是在煤矿用临时工方面打转。这天晚上,他直截了当的问马上就要回煤矿的黄桂元,像他这样的男劳力,在煤矿能找到杂活干吗?黄桂元想了想,说:能。煤矿大部分是出力的活,妇女想干个啥的,得靠后勤劳务公司安排,有力气的男人是能找点杂活的。

黄桂荣就求他回去留个心,要是能找到活干,能挣点钱,他就去。

“你干着村文书兼会计,还有大好前程呢,能走得开?”黄桂元担心。黄桂荣说:“我穷怕了,也饿怕了,能离开这找口饭吃,还顾那么多呀。”

黄桂元答应了他。黄桂荣也二十五了,一大家人守着三间破草房,弟弟妹妹一大群,他是老大。虽是大队的文书兼会计,又入了***,是许多人看好的支书接班人,但至今还光棍一个。

姑也求黄桂元,希望他回去后能给表妹艳艳物色一个对象,让女儿走出这个穷山沟。

饥饿还在继续,漫山的蕨在延续着人们的生命,漫山皆绿的野菜树叶也成为人们新的猎取对象。能做凉粉吃的神仙叶子舒展了,人们捋神仙叶子,香椿树芽有两寸长了,人们勾香椿树芽,榆钱吃罢了,又发了嫩榆叶,麦田里的芨芨菜,野地里的野豌豆,凡可入口的东西一茬接一茬,煮一锅,糊些蕨根面,大人们就这样清汤寡水地煎熬着。余庆堂、村长老张,还有老贺经常聚在一起商量办法,寻找对策。但远近能打听到的地方。情形都大致相同,最富足的川道地区也就是有一口玉米糊糊过顿,没有富余的粮食周济他们。派出去了一批又一批人,最终都空手而归。余庆堂让农业生产小组的干部群众手脚勤快些,多出些力,把今春种下的粮食莳弄好,把正怀胎抽穗的麦田莳弄好,盼望着明年的春天不再是今春这般的饥荒。

所有的人都在盼望这个春天赶快过去。

但是,时光的脚步不是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它在人们急切盼望加快的时候,仍慢腾腾地踢踏着它的固有的频率,视人们的焦急而不顾。这其中,最急切的是江竹竹一家。

江竹竹的儿子是三年里头大队新增的唯一人口。年轻的年壮的妇女们好像在饥饿的岁月里都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即使偶尔有一两个怀孕的,不是三两月流产了就是足月生个死胎。也许,是饥饿熬干了男人们的情欲,全大队的老少爷们都没有能力在漫漫长夜里去爱抚他们的女人,为她们的土地播下种子,一任他们的女人荒芜着。江竹竹的这个已六个月大的儿子在这个春天里面临着最严重的饥饿威胁。

家中那只如先人般受到婆婆嫩草孝敬的母鸡突然不下蛋了,它整日里奓着翅膀赖在鸡窝里不下地。婆婆知道坏了,这畜牲不愿下蛋要孵小鸡仔,这可咋办呀?看谁家想孵小鸡仔跟谁换只下蛋的母鸡使使?一家人四处打听,今春没人做这亏本的事。往年有过这种交换,各取所需,孵鸡仔的也亏不到哪儿去。几只蛋换一窝明年就能继续下蛋的母鸡也是个长久之计,但今春没有谁家有蛋来孵。养一两只鸡,偶尔得一颗蛋,不过夜就入了一家人的饿口,哪儿还有攒下来的十来个蛋孵小鸡。竹竹到娘家的大队去打听,情形也一样。娘家妈家里有只母鸡,是只养了四五年的老鸡,三四天才下一只蛋,维系着老爹多病的身体。妈妈不敢造次,怕遭到儿子的抗议,竹竹也不忍心为了儿子,断了老爹的一点营养。

孩子没有鸡蛋了,就靠一点玉米糊糊维系着,一日日瘦下去,原本红扑扑的小脸蛋七八天就黯黄了,藕节一般的胳膊腿慢慢成了松皮包着骨头。孩子原本响亮的哭声也日日变得嘶哑、无力。半个月后,竹竹的儿子感冒了。抱到大队医疗站去看,赤脚医生说可能是流感,让每天给小家伙打抗菌素。抗菌素打了两天,孩子的烧不见退,没有了一点精神气,赤脚医生建议她抱公社医院去。到公社医院,经老医生检查,说小家伙感冒已转成了肺炎,需要住院。竹竹没钱住,求医生开点药回去治,老医生摇摇头,开了几只针剂和几包药片,并告诫竹竹小孩子营养不良,有病的儿童不能光靠吃药,加强营养也是一方面,二者缺一不可。

孩子抱回家挺了一天,第二天玉米糊糊就喂不进去了,婆婆一怒之下,宰了那只母鸡就熬鸡汤,瘦母鸡缺少油水的鸡汤熬好了,给孩子灌了几匙,但孩子的肺里尽是呼噜呼噜的痰响,不一会儿,喂进去的又全吐出来。再去接来赤脚医生,大队赤脚医生翻了翻孩子的眼皮,量了量体温,听了听胸音,合上药箱走了。鸡叫头遍的时候,可怜的小生命就没了声息。

太平大队三年里头,唯一的一个新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杨启仁、杨启义两家人痛断肝肠。竹竹抱着她已经凉透、僵硬的儿子死不丢手,孩子的父亲平娃几次把脑袋在木门框上碰,碰得头破血流。发娃躲在他的牛群中间,狠狠地搜寻着牛身上的篦虱。

杨家有个老一辈的亲戚在关中的富平,偶尔有书信往来,情形好像还过得去。杨启义求大队给开了证明,向生产队请了十天假,背一袋蕨根馍馍,两双新龙须草鞋,在信用社贷了二十块钱的贷款,去了趟富平。他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那一方的准迁证。大队经过合议,觉得手续合法,符合程序,不是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就给杨启义一家四口,老两口小两口办了迁移。杨启义锁了房门,带着全家老小,一人背着个破旧包袱,永远离开了祖祖辈辈住了几百年的村庄。

背井离乡,走的人泪流成河,一步三回首。送的人哭脸强作欢颜,谆谆嘱托。竹竹已经瘦失了形,只有那双曾经妩媚美丽的眼睛还能让人想起昔日亮丽的丰华来。

“哥呀,每年清明、除夕夜上坟,你得替我给爹娘磕头。”这是他最牵挂的,是他的根。

“哥呀,等我老了,还得让平娃送回来,咱们和爹娘埋在一起,我们是今世的兄弟,来世还做兄弟。”这是他最想往的,故土情深。

“哥呀,这片土地养育了我,我舍不得离开,但我没有办法呀……留在这里,我太伤心了。”这是他最无奈的,一个春天,父亡孙夭,怕触景伤情。

“哥呀,我去扎下根来,你日子要是还过不去,我回来接你。”这是他对一母同胞、至亲骨肉的关爱。

……

兄弟两个头天晚上,以水代酒,在昏暗的油灯下依依话别,平日里不多言语的两兄弟好像突然间就有了说不完的话。兄弟情深、血浓于水,生离和死别,都是人世间最令人伤心的事。两个大男人,眼泪鼻涕抹了一把又一把,俗话说,走一处不如守一处,但守不下去了,也只好走了。

余庆堂在远远的山坡上望着这一家人缓缓踯躅的背影,他的眼泪也大颗大颗地往下落,心中极度悲凉。操他个奶奶,这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一个务农的人,本应该扎根在他赖以生存的土地上,可如今,连家园也守不住了,这到底是为啥呀?他看着杨启义一家,又想到三弟一家、成富贵一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眨眼间都没了,剩下的这些人,又该咋办?此时此刻,弟媳妇带着侄儿侄女,是在异乡讨吃的呢还是早就饿没了?想起可爱的孩子们,余庆堂心里就针扎般难受,但他明白,他就是掉眼泪也只能偷着掉。一个大队四百多号男女老幼,他是当家人,要是人们发现他老余都支持不住了,这人心一下就散了,要不了半月,怕要逃荒一半去。杨启义走,是给他支书打过招呼的。按常理,乡里乡亲的,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人全家起营走了,他老余该送送人家。但老余考虑再三,还是没送。他是个***员,杨启义是个地主分子,这中间,存在着这个时代最敏感的政治话题。一个出格举动,就能成为他人攻击的把柄,他不能授人以柄。另一方面,他也不能让人看到铁骨铮铮的余支书软弱的一面。远远地目送他们,在心中祝福他们,愿那它乡比故乡好,吃得饱、穿得暖、不挨批斗、不受欺凌。

公狗花花也在另一座山梁上蹲着,它好像也在眺望村外的小路上,那背井离乡的身影。它也能感知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吗?

余庆堂一心为着全大队人的生存,还是犯了错误。由于分散了人力,农业学大寨工地的进度明显慢了下来。公社的任务是今春要把这条山沟全变成梯田。但春天过去了一半,任务还剩三分之二。把山洪横冲直撞的沟沟垒上坝,填上土,修成梯田,把水拦到山的一边。每修一个阶梯,都要付出巨大的劳动。石坝垒起来了,中间的空坑就得剥两面山的土来填。土坡瘠薄,修过梯田的一截,两面山都剥成了秃瓢瓢,小树没了,草没了,净是还沾着土色的光石崖。余庆堂要努力地把好每一道关。坝要垒结实,不能一夏过去就垮塌,土要填饱满,过后不能就下陷。特别是一旁的泄洪道,这是人力强行改过来的,这水坝必须结实,挡不住暴怒的山洪,这梯田就白修。公社下来一检查,见工程进度慢了许多,便责问驻队的老贺和支书老余。李天保是最假积极的,正好下来检查的是革委会主任和武装部长。李天保就把老余分组的事告诉了武装部长。公社主任当场就让老贺和老余写检查,大帽子好几顶:蔑视领导,篡改上级指示、拖农业学大寨的后腿。老余把责任都揽在他一人身上,公社也知道老余在群众中的威望,只勒令立即改正,没再深究。老余早几天已检查了各队抢种的庄稼,春雨丰沛,庄稼苗全部出得齐刷刷的。老余心中高兴,没把公社的批评当回事,只让各小队长把人员大致作了调整,男劳调到学大寨工地,留部分妇女管护庄稼。

余支书命令她们,就象管护各家自留地一样管护好这茬庄稼。

有一次,老贺问老余:“老余,一样的土地,为啥自留地长的庄稼就比集体的好?”

老余说:“这还不简单,自留地里草拔得光,土培得好,肥上得足,庄稼就长得好。”

“集体的地也一样拔草,培土、上肥呀,我看不仅是这些。”老贺摇头。老余想笑话他,心说,我种了二十年庄稼,还不知道种庄稼需要啥。只听老贺接着说:“老余,你仔细想想,这其中有人为的因素没有?我咋觉得,种自留地,人们用的是心,种集体的土地,人们用的是时间,把一天时间磨叽到,没用心。”

老余无言。他不敢回答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太宽泛,太大,有诋毁社会主义大集体的倾向。但老余不得不承认,老贺把问题看到本质上去了。

“你相信共产主义吧?”老贺又问他。老余连想也不想,就回答:“我是***员,相信。”

“共产主义是我们***人追求的最终目标。她是一个理想化的社会,要实现共产主义的首要前提是:人人必须具备共产主义思想,人人争先为公,人人努力创造财富,人人为社会献出他们毕生的精力和才华。老余,在现阶段,你说,能实现不?”

“现阶段怕不行。”

“社会财富没有累积到一定程度,人民生活水平没有达到一定程度,人的私心是抹不掉的,我们***内有些人,避开这些不谈,大讲共产主义。他们是想一口就吃个胖子的。其实,私心是人皆有之,我有你有傻瓜他也有。私心在有些方面也是好的,它能激发人的进取心、激发人的攀比心,人人都努力,你追我赶,社会是不是发展得更快呢?就像种地,你自留地的烟叶长三尺高,我看见了,就拼命给自家的追肥,浇水培土,让自家的长四尺高。老余,你说,这不算坏事吧?”

“人都有私心,我是二十多年的***员了,我也有私心的。我晚上少吸一遍烟,也要去自留地拔一把草。”老余如实说。他没想到,老贺看似高粱花子的脑袋,装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不愧是副社长。这思想,当县长也好啊。他懂得人民,懂得大道理。老贺最后说:“我啊,有时候就想,把集体的土地要是都划成各家各户的自留地,是咋样的一种情形呢?”

老余只当老贺开玩笑。他也开玩笑地说:“那你就等着挨斗吧,斗地主一样斗你,说你是复辟资本主义。”晚间睡在床上,老余睡不着,听着女人疲乏的鼾声,老余仔细嚼着白天老贺的话,他惊讶地发现,老贺说的句句在理,条条是实,要是集体的土地一块块都成了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庄稼还能长不好,群众还会没饭吃,闹春荒吗?但是,土地自入社后就是集体的土地了,这可能不?历史的车轮还会倒退?

公社追究的第二个问题就比较严重了。也不知是谁趁热打铁告的密,老余与文书黄桂荣串通一气把挖过蕨根的山坡分给各家各户种了玉米。玉米苗的长势那是一家比一家好,地里没一棵草,赛过正规土地的庄稼苗。这是典型的资本主义!公社要老余寻找思想根源,作深刻检查。黄桂荣年轻,思想落后,不配做一个合格的***员。公社给了他一个留***察看两年的处分。撤了他大队文书和会计的职务,做好准备,在下一次全公社***员干部会上作深刻检讨。公社革委会在山坡下召开全村群众大会,本来要铲除这些资本主义的苗苗,以达到教育群众的目的,但在全村群众的苦苦哀求下,保留了庄稼,全部没收归入集体,秋季收成,纳入年收入,按比例交公粮。

这下苦了老余。他白天领导全大队群众战天斗地修梯田,晚上爬在油灯下写检讨。老余没甚文化,最怕这种咬文嚼字的活计。他几晚上也写不出十六楷的半张纸来。黄桂荣聪明,他写好了自己的,又替老余写了一份,摸黑给支书送来。余庆堂看了,吓了一大跳。资本主义的坏思想给他理了一条又一条,甚至和刘少奇也扯上了关系。“这不是给自己扣屎盆子吗?”

“检讨吗,就是要你臭自己,你越把自己贬的臭,说明你认识越深刻,领导就会越高兴。只要还不是反革命,你支书还是支书,把上边应付过去了,太平大队还不是你说了算。”黄桂荣好像没一点思想包袱,反而还嬉皮笑脸的。

“撤了你狗日的职,你咋不难过呢?”老余十分惋惜,禁不住问他。黄桂荣是真笑了。他说:“支书,这穷日子,我是过怕了。趁着没老婆没儿子,我是要找机会闯一番的。杨启义拖家带口能找到出路,我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就穷死在这个破山沟里不成,没了那点狗屁职务,我想动弹,不是更利索些?”

“你狗日的该不是在打你哥的主意?我白费劲儿把你培养了这几年!”余庆堂听出了话外之音,就猜测性地问。黄桂荣说:“支书。还是你了解我,我是在打他的主意,正等他消息呢,他答应给我找个门路的。”

“也好,这穷日子,我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的。”

黄桂荣说到做到,公社召开大队小队全体干部会议,要让黄桂荣作检讨的时候,却找不到他人了。他怎么走的,什么时候走的,没人知道。问余庆堂,余庆堂说不知道。问谁给开的证明。这年头,你想出门,没村委会的介绍信你寸步难行。近来村文书的工作由一个小队长兼着,小队长没给开过证明。余庆堂暗暗发笑,村委会的公章在他抽屉里锁了几年,他狗东西可能早就给他准备了一手。他估计,狗日的盖了公章的空白介绍信怕是一沓一沓的,由着他自己写了。

银霞和发娃幽会,度过了片刻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时光。如往常一样,银霞收拾好先走,刚探出头,发辫就被门外的一只大手拽住,银霞本能地惊叫一声,腿先软了。她被拽出一个踉跄就跌倒在地,身上挨了狠狠的两脚。从那急促的呼吸声中,她听出是爹爹的声息,这下完了!

李天保踢了女儿两脚抢身进屋,用早准备在手的木棒把发娃劈头盖脸一阵猛打。银霞不管不顾地爬进来扑过去,夺爹爹手中的棒子,李天保的肺要气炸了。你这么不要脸,这时候了,还敢护着他!他一手掐住女儿的后脖子,把两人压在一起,挥棒乱抽。

银霞竭力用自己的身子护着发娃,发娃满头满脸都是粘糊糊的东西。银霞摸到一手,她吓死了。她一边抵挡着黑暗中抽下来的棒子,一边求发娃:“你快跑哇……

“不跑,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就打死你们两个不要脸的东西!”李天保都打累了,但他还在奋力地挥着胳膊。银霞这时已从最初的慌乱中清醒了,事以至此,说啥都是无用的,爹爹的脾气她太了解了。

“爹呀,你把我们打死吧,这么苦的日子,我和发娃都过够了!”

“我不会就这样便宜了你们!”又一个耳光抽过来,银霞的半个脸颊就像浇了瓢热油似的,嘴里有咸咸的东西在流动。她索性闭上眼睛,死死地抱着发娃。

两个年轻人不躲不让不说话了,李天保疯打一阵,手也慢慢软了。

银霞愿嫁发娃,吴昌保总觉得事有蹊跷。杨发娃是个什么东西,狗地主一个。除了那身皮肉,家里也穷得叮当响,银霞看上他啥啦?吴昌保长了个心眼。他慢慢发现,发娃在哪儿放牛,银霞就在哪儿挖野菜,发娃进门有多晚,银霞进门就有多晚。这其中不会单单是巧合吧。两人偷吃了禁果,正处在如胶似漆的热恋中,银霞天天都想有片刻属于他俩共有的时光。尽管也有过担心和害怕,可总觉着自己做的隐秘,不会被人发现。其实,爱情让他们头脑发昏,热恋中的男女是最多情的,也是最愚蠢的。她哪儿知道,拒绝了黄桂元而应了杨发娃,让村里多少人疑窦顿生,而她的能干贤淑和美貌有多少人背后垂涎。吴昌保就是其中之一。要是黄桂元娶走了她,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地主杨发娃想娶她,能便宜了狗地主?吴昌保想不通气愤难平。他已有了荷花,也就想捉住点把柄,把杨发娃整一顿,出出恶气。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逮住了银霞的身影在薄暮时分溜进牛栏的草料房。他当时就想去堵住他们,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犯了个大错。李主任李连长的女儿,是你吴昌保捉得奸的?上次掐豌豆苗,支书都护着她,捉住她们咋办?绑起来送大队去?捆绑杨发娃太容易了,捆绑李银霞有人动手?吴昌保觉着事情很烫手,很复杂。正在此时,李天保回家路过门前,吴昌保要恶心恶心他。

“连长,你放工了,我有话告诉你。”吴昌保笑嘻嘻的。李天保平时还算喜欢这个做民兵的年轻人,就问:“啥话?你狗日的,有屁就放。”

“我刚刚看见有人偷偷进了牛栏的草料房。”吴昌保一本正经地说。李天保一下就来了精神。抓贼抓坏人是他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的职责所在,在这方面,他向来是尽职尽责的,也只有在这时候,李天保才能觉着自己活着是多么有意义。他忙说:“还不赶紧去抓!怕是阶级敌人想烧我们的牛圈!”这情景在电影里常有。阶级敌人月黑风高之夜鬼鬼祟祟破坏集体的财物。

吴昌保不动,一脸坏笑。

“狗日的,不服从命令了?忘了你民兵的责任了?”

吴昌保还是不动,他哼哼叽叽了半会儿才说:“我看见那人象是银霞。”

李天保闻言脑子“嗡”一声就热血上头了。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李天保顺手操起身边柴禾堆上一截镢把粗的短棒,也不管身边的吴昌保,直扑山洼处的牛栏。

吴昌保故意磨蹭了半会才过来。他黑暗中从背后抱住了李天保。

“连长,你歇着,我把杨发娃绑起来。”

“滚!”

李天保一摇膀子摔开他,并踢了他一脚。丢了木棒,大步流星地往家里去了。吴昌保爬起来,愣愣神,紧跟其后,也幸灾乐祸地去了。

这一天是暮春的三月底,阴沉沉的天空满是黑云,星星早藏起了它们明亮的眼睛,村庄在漆黑的夜色中死气沉沉的。高山村子里,不时传来求偶的鹿的叫声,这叫声急促、压抑而又热切凄凉。

暮春的暖风在山峦间温柔地流淌。

李天保走进家门,像一只受了伤的兽,在几间屋子里乱窜。女人正做饭,见他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的,大气直喘,就骂他:“你疯啦,余老三鬼魂找着你啦?”

“你看看你养的好女子吧,年龄不大,学会偷汉子了。”李天保愤怒地指着女人的鼻子说。女人冷冷笑道:“那可是该恭喜你,有你这样的老子,就有我这样的女儿,恭喜你后继有人!”

“你是个王八蛋,当年我就该弄死你!”

“那样才好哩,免得这么多年受你的蹂躏。”

“我告诉你,别跟我阴阳怪气的,银霞跟发娃在牛栏里头,我揍了他们一顿。”

女人这才慌了神,丢了手上的活,就往牛栏赶。李天保在家呆了会儿,想了想,又直奔吴昌保家。

吴昌保正瞪着属于他的女人——小丫头荷花在灶台旁忙活,看荷花瘦小的身子,吴昌保直犯愁。李天保把他叫到门外。

“小吴,叔平日对你咋样?”

“好哇,连长对我,那是没得说。”

“叔年龄大了,蹦跶不了几年了,再去公社,我就推荐你做副连长,日后好接我的班。”

“你不是在哄我吧?”吴昌保受宠若惊。李天保假装生气道:“你个狗日的,我啥时哄过你,叔说话算数。”

“那我就谢谢连长的栽培。”

“不过呢。”李天保吞吞吐吐地。“不过呢,今晚的事,叔是个有脸的人。你也知道,为了脸面,我会啥都不顾的。真要是让我老脸没处放了,我手里有枪,啥毒辣的事都干得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个,我不太明白。”吴昌保觉着后背透凉。

“你狗日的别装,今晚你就当啥事也没发生过,管好了你的嘴。银霞呢,是我的女儿,年轻不懂事,跟杨发娃凑在一起说说话,也不是怪事。”

“连长放心,吴昌保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啥也不说。我向毛主席保证!”

“好,你去吧。”

黑暗中,吴昌保目送李天保远去的背影,身上起鸡皮疙瘩。他太了解李天保,这家伙心狠手辣。前几年,他看上了村里的一个才结婚的小媳妇,去骚情,人家不愿意,他找机会把人家男人派到一百六十里外的县林场去栽树,县林场每年都在各村抽劳力,名正言顺。小两口想恩爱一场就得走三百多里路。一年下来,小媳妇服软了,夜里留着门,乖乖让他玩个够。又求他多次,他才把她男人换回来。村里的民兵都知道这件事,只有那个男人好像蒙在鼓里。也许是小两口串通好了的。谁犯在他手里谁倒霉!

这天晚上,吴昌保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着银霞和发娃的事,心里燥烘烘的。他家穷,就两间石板房。老娘住里间,他住外间连着土灶台。把荷花接到家住,就跟他老娘睡。荷花进屋那天,蓬着头,一头的虱虮子,穿着她娘的旧衣服,宽大的上衣包着屁股,脖子和耳朵背后净是黑垢甲。由于哭她娘,脸抹得五花六道的。吴昌保心里直犯恶心。心说,人家咋都能娶个漂亮的好媳妇,自己只能拣这么个邋遢人。不要吧,屋里太穷,过了这村,没了这店,怕日后打光棍。他老娘却一脸高兴。不用花一分钱啊,世上到哪儿找这好事去?她烧水给荷花洗头洗澡,把大衣服改小。一有空,就用篦子细细地给荷花篦头。把荷花身上穿的里里外外用开水烫过。穷长虱,富长疮。人太穷了,就是虱多。荷花的一身虱子总算被老娘整干净了。蓬着的头梳成两条小辫子,仔细看吧,荷花长的一点都不丑,细眉小眼的,就是一直远在沟垴住,远离村庄,荷花在人前总是羞羞的,不爱说话。娘说,慢慢调教,三年过去,保证是个好媳妇。三年的日子有多漫长啊……有时候,娘不在的时候,他想摸一把荷花,荷花一见他近身,身子一闪就躲过去了。半夜里,荷花起夜,轻手轻脚地开门,吴昌保没睡着,听见了。里屋里,老娘正扯着她那一高一低的鼾声,吴昌保悄悄起来跟出去,一把就把尿完了回屋的荷花搂在怀里。荷花只披了件破褂子,下身穿了条娘给改的大短裤。搂在怀里,他就伸手摸荷花的屁股。

荷花一边挣扎,一边说:“我喊娘!”

“你是我媳妇,让我摸摸。”吴昌保用嘴堵住了荷花的嘴。荷花太矮,他得弯了腰身。手滑到前边,荷花紧紧的夹着腿,他只摸到两腿中间那一处柔软极了的皮肉和小腹下初生的茸毛。手指还要深探,却听得娘在里屋大声咳嗽,吴昌保只好心有不甘地放了荷花。他盼着他的荷花快快长大,快长成美丽丰满,懂得情欲的李银霞般的大姑娘,到那时候,他就得跟老是看贼似地看着他的老娘换地方睡了。

李天保的女人找到女儿的时候,银霞正和发娃相拥而泣。她叫女儿:“银霞,跟娘回家。”银霞见是她娘,更是委屈得哭出了声。人说,母女的心是相通的。看到女儿伤心欲绝的情形,做娘的也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唉,我糊涂的女儿,你咋就犯到你爹手上了……

“娘,我不后悔,迟早有一天,爹也会知道的,爹是嫌我没跟那个煤矿工人。他心里有气,他下手黑得很,你看他把发娃打成啥了……”银霞哭诉道。屋子里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但从女儿的伤心语气中,她能想象到男人下手有多狠毒。这家伙,打人整人是有瘾的,有时候打她,一个耳光,就能把她搧到墙角去。事以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她开门见山地问发娃:“你当着我和银霞的面,就干干脆脆地给我们个话,你喜欢银霞不?”

“我喜欢,我打心里喜欢?”

“那好。”她又问女儿:“银霞,你可想好了,发娃是个地主成分,你嫁了他,也就是地主成分了。地主成分的家庭低人一等,是要受罪的。日子不好过了,委屈了,你可别后悔。”

“娘,我愿意,我不后悔,再穷再苦再累,我愿意跟他一起受。”

“还有,你跟了发娃,你爹可能就不认你了。”

“我不跟他一样小气,他不认我我认他。”

“发娃,日子穷苦,养一个家不容易,你想都想不到要受多少苦多少累,到那时,你可别怪银霞缠着你,别给银霞气受。”

“婶子,跟银霞一起受苦受累,我心甘情愿,不管日子有多难,我都护着她,不让她受气。”

“好!”她一改平日在李天保面前逆来顺受、软弱的样子,极有气度地对他俩说:“既然你们俩你情我愿,做娘的也认了。发娃,你叫我一声,给我磕个头,银霞我就交给你了。”

发娃闻言忘了伤痛,悲喜交集地叫了一声“娘”,就爬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女大不中留,银霞,你也虚十八了,该有个自己的家了。这些年,你替娘领脚下一群小的,受的是娘该受的罪,娘心里有数。你爹是不会饶了你俩的。趁着你爹还在生气,你俩赶紧走吧,走得远远的,找一条活路。”说着话,她把衣角撕开,将一个布包的东西塞在女儿手中,并叮嘱女儿说:“这是我师父临走时给我的,是个纪念,日子再穷,我也没拿出来。你得保管好了,在外边万一走投无路了,找个有缘的人,还能将就些日子。”

“娘啊,是个啥呢?”

“你以后再细看吧。发娃,你领着银霞,回去给你爹娘道个别,趁黑走吧。”

“娘啊……”两人齐刷刷地跪下来,抱着他娘的脚,禁不住悲从心生。

杨启仁没敢犹豫,迅速为两人打点了一包旧衣服,女人把攒了好多年的一点钱全拿出来交给银霞,全是些分分角角的小票。梳洗了一番泪痕和血渍。临走,老两口泣不成声。女人把银霞搂在怀里,不忍放手。杨启仁让他俩投奔富平他叔去。

两人还是被巡夜的民兵堵了回来。李天保的女儿,没人敢造次,送她回家。杨发娃被绑了起来,关进了他祖上留下来的,如今没收成为大队办公室的四合院。

李天保见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了,就索性给杨发娃定了罪名:拐卖良家妇女。连夜就给派出所报了案。

余庆堂知道的时候,事情已不可逆转。两名白制服的公安人员只等他支书来签字,就把发娃带走。余庆堂周旋再三,已无回天之力。人证物证齐全,尽管银霞知道后已赶来哭求两位公安,说是自己自愿的,是自己逼发娃带她走的,但她的话此时已没有了分量。这时候,公安人员只相信治安主任的话。在暮春清晨的曦光中,杨发娃顶着一身的伤,被两位公安人员押解着,五花大绑着带走了。

只有花花,在远远的山梁上哀吠不绝,把发娃送了一程又一程。

“一个碎毛娃娃,懂个屁事,天保,你太过分了!”余庆堂十分愤怒。李天保装出受害人的可怜相,嘟囔道:“他狗日的哄我家银霞不懂事呢!”

“年轻人嘛,姑娘喜欢个小伙子,小伙子喜欢个姑娘,人之常情。就是做的出格些,也是一时冲动。你就没年轻过,犯得上如此大动干戈?”

李天保无言以对。

银霞在屋里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没出门。第四天上,她一大早吃了点东西,收拾得齐齐整整,背着个竹筐子出去了。到天黑也没见她回来。李天保慌了神,去银霞常挖野菜的几个地方找,没找见。又向村里人打听,最后,才从清早上学的娃娃那里打听到,银霞大清早顺大路走了。李天保顺大路找到了银霞丢在路旁的竹筐子。

杨启义迁移到有饭吃的地方落户提醒了许多人。人心开始躁动起来,好多在外乡有亲戚本家朋友的人开始联系。在黄陵和宜君县一带,有解放初过去的几户人家,都住在林区。近几年地方政府下令开垦林区,为国家多打粮食,垦出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人却显得稀少,少量人口负担不了大面积的土地,于是,地方政府就有了鼓励迁入人口的政策。其实,这些地方偏北气候寒冷,土地瘠薄,雨水较少,小麦产量很低,但玉米和土豆却出奇地好,人均耕种二三十亩土地。生活条件再差,粮食还是有吃的。有人去信就得了这消息,再亲自去踩了点,证实了情况,弄到了地方的准迁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太平村整户搬迁就走了八十多口。赵家的老太太故土难离,死活不走,儿子们好歹把老太太背上了车。老太太长途颠簸到地方,水土不服。儿子们把当地大队补助的麦子磨了面蒸成雪白的馒头,老太太只看了看,并未吃进去一口就驾鹤西去了。刘家的把漂亮机灵的大姑娘嫁过去,男人是位大她二十多岁的老实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家里有几囤粮食,三个光棍儿子,一个老实,一个秃,一个麻子。张家的把儿子送过去入了赘,那方的闺女是个羊角疯,丈人是当地村支书,给张家拉过来两麻袋上好的小麦。也有人鼓动余庆堂过去看看,因为村长张耀显一家已经过去了。余庆堂把说话的人骂了一顿,并放出话来,全大队只剩下他一家人了,他也不走!其实,余家几兄弟都未生走的念头。老二没脑子,处事向来靠大哥的调教,老四是民办教师,他舍不得他不背日头的职业。有些是父母走了,嫁在当地的女儿走不了,骨肉分离,哭得凄凄惨惨的;有的是儿子走了,父母走不了,母子连心、千嘱咐万叮咛,好像这千里的路程,去了就再无回程之日。余庆堂也曾经给几户人家做过工作,希望他们别瞎跑,哪儿黄土不养人呢?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现在搬过去,就有补助的口粮,能吃饱,村里只要马上能给大家弄点粮食回来,就不走。余庆堂自知劝不住大家,也就作罢。

杨发娃是地主分子蓄意拐骗贫下中农妇女,是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的恶意报复,判刑五年。

新麦成熟的时候,村庄里有了孩子们的打闹声和大人们的欢声笑语。搓下来的湿麦熬成粘稠粘稠的麦粥,那种煮新麦的香味飘浮村庄上空,久久不散。而有些兀立的老屋已是鸟去巢空,不再有炊烟升起。荷花一手举着一土碗暗红色的新麦粥艰难地走到母亲和哥哥的坟前,新坟旧坟上,都已芳草萋萋。荷花跪在绿草如茵的土地上,给每人献上一碗粥。粥还飘散着腾腾热汽。荷花哭罢了母亲再哭哥哥,哭累了哥哥又哭母亲。一天哪怕是能喝上一碗粥,娘啊,哥啊,你们会狠心地撇下我不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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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下万福人,万福人家享太平
  
  • 杨树
  • 发表于:2012/6/22 10:08:00
  • 来自:陕西
  1. 沙发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站在时光静好的岁月里,寂寞放歌!
  
  • 山阳在线
  • 发表于:2012/6/22 14:17:11
  • 来自:陕西
  1. 板凳
  2. 倒序看帖
  3. 只看该作者
看了一个多钟头,好小说
  
  • 傲寒
  • 发表于:2015/3/29 16:16:55
  • 来自:江苏
  1. 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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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真是很精彩的小说,拜读了
浮生若梦,只求一世繁华!
  
  • 散花天女
  • 发表于:2016/2/16 13:36:11
  • 来自:陕西
  1. 6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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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准的精彩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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