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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郑安怀小说《荒村》(四)

  • 仰孝顺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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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6/22 9: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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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霞在发娃被带走后的第三天,她背着背篓骗娘说,拢柴禾去。娘见她吃饭了,还把头梳得光光的,脸洗得净净的,就当她想通了,出去干活,娘就没在意。就这样,她半路上扔了背篓就跑到漫川,派出所的人告诉她,发娃送到县公安局去了。她又一路讨要跑到近二百里外的县城。到县城,她打听到县公安局,有人接待了她,直接找出杨发娃的案子,对她说,人已经判了刑,送地区监狱了。她就哭,就向接待她的人哭诉发娃的冤情。说全是她爹爹不同意他们的事,冤枉发娃的,她俩在一起,全是她自愿的。公安局的人劝她回去,说:杨发娃是个地主分子,地主阶级向我们贫下中农残酷报复,你是贫下中农的女儿,要提高警惕,不要被地主分子的甜言蜜语蒙蔽了眼睛。地主阶级和我们贫下中农,是两个对立的阶级,有不可调和的阶级矛盾和历史仇怨,你不能同情地主,不能为地主说话。银霞不懂这些,她只认定发娃是好人,发娃是因为她而被冤枉的。她要求人家放了发娃。她并不知道那是个强权政治的时代,一切法律屈从于政治的淫威。杨发娃算什么,当代的监狱里关着那么多的共和国的开国功臣,他们的政治资本有多么雄厚,政治根基有多么坚固,人员关系有多么广大,也逃不出强权的魔掌。全中国有多人不明不白的就被关进了监狱,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一个小农民杨发娃算什么,别说被冤枉,坐了牢,就是那晚被李天保打死了,随便扣他个破坏集体或社会主义建设的什么罪名,也等于踩死了一只蚂蚁,一条虫子。

银霞辗转来到了地区关犯人的地方。监狱门口是荷枪实弹的人站岗,监狱的围墙一丈高,上边嵌着铁蒺藜,拉着电网,墙上不远一个,不远一个也是背着枪来回走动的人。银霞还没走进门,就远远的被门口的警察喝叱住了。她不管他们,还要近去,门口的人已端起枪指着她,大声叱责:“你要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银霞傻了。这地方,连走近都不行,咋样去救她的爱人?她在周围转悠,想找办法,找机会。她太天真了,这那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想到办法的地方?这地方,本身就是为人中之异类而建造的笼,多少大盗草莽英雄都面对它无可奈何,你一个弱女子根本没办法可想。她白天里讨一口吃的,晚上就在附近村庄悄悄躲在谁家的柴禾垛里藏一夜。这天晚上,她发烧了,冷一阵热一阵的,清晨怎么也爬不起来,被早起搂柴禾的中年女人看见了。见她是个大姑娘,又长得标致,就扶她回屋,烧了些姜汤喝了。银霞缓过气来,中年女人一盘问,银霞就一五一十地把事全说了,女人深表同情。在银霞说话的时候,她一遍遍的打量银霞。发现银霞洗了脸梳了头,是个本地难得一见的大美女,脸蛋嫩的象才剥的新笋。南边的地方,山清水秀,气候宜人,自古以来就出脱好女人家。不像秦岭山麓,气候苦寒,风头大,姑娘在冬天里多是红脸蛋,皮肤整日被冷风吹得长虫皮似的,起一层白皮屑。中年女人心里盘算着,就对银霞说,她有个远房亲戚住在山里边,这个亲戚的舅舅在监狱里边工作,官大着呢,你要是相信我,我们就一起去找我亲戚,让他找他舅,让你们先见一面,再想办法。银霞自幼没出过门,又没文化,哪知道世道的险恶,人心的毒辣,碰上这么好心的人,岂有不相信之理。也是人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偶见一根救命的稻草,也要抓住,哪怕那本身就是个陷阱呢!

走了两天的山路,银霞被引进这个村庄,引进这个家里。这家人只有两条光棍汉子,屋里穷得一无所有,只有墙角落里,堆着大堆的土豆。银霞急着要求人帮忙,中年女人说不忙不忙,跑了两天了,跑累了,歇一晚明天再说不迟。

到了晚上,这女人就不见了,两个男人哗啦一声闩了门,就把她捉小鸡似地捉住、拖到床上。银霞一瞬间全明白了,她哭叫,她挣扎,她咬他们,抓他们……一切都晚了,她哪里是两个光棍男人的对手。这两个男人是弟兄俩,父母早死了,家里穷,地方又偏僻,讨不得女人。他们想女人都想疯了,想癫了,银霞的反抗能逃得脱他们的魔掌?

从此以后,银霞白天被锁在家里,晚上就是两个男人,两只猛兽爪下的羔羊。她被撕碎了,轧烂了……中年女人把她卖给了两兄弟,名义上对村人说是做弟弟的媳妇,实际上,弟兄俩轮流糟蹋她,她成了两个光棍男人泄欲的工具。

她反抗,她拼命,她逃跑,她绝食,但迎来的只有更严厉的毒打和折磨。当地人说,女人怕打,石头怕码。没有打不屈服的女人,只有下不得手的男人。她一身上下,哪儿都有新伤旧痕。生了一个孩子之后,银霞的心也死了。其实,这个村子实在太偏僻了,根本就没有女人嫁进来,一村都是本家,本村姑娘又嫁不得,一村八户人家,家家都有光棍,不时有女人被骗进来,骗进来的就再也出不去。好几户人都锁有女人。人们同仇敌忾,谁家女人也逃不掉。有两个老女人,整天就像村里哨兵似的,眼睛贼溜溜转,她们不闻夜夜女人的哀哭声,只盯哪家女人想逃跑就报信。她们已忘了她们自己也是女儿身,忘了她们那年月也是同样地做了男人的牺牲品。

有了一个孩子后,银霞不再哭闹,不再逃跑,男人白天不锁门,允许她在村庄里自由活动了。但村口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路是走不去的,那是女人的禁区,是她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永世的魔障。

“我救你回去,回去还是我心爱的女人。”发娃被痛苦折磨得一阵阵扯自己的头发。银霞向发娃展示着她周身的新旧伤疤。每看到一块伤,发娃的心都像是被通红的烙铁烙一下,他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银霞好了。银霞说:“发娃,我已经是这样了,身子和心都让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还有两个娃娃,我就窝在这里过一辈子算了。这个村子也是根本逃不出去的。我试过几次了,不管谁在山上望见路上有女人往出走,都会追下来,这出山的路,在山坡上看得都很清楚。都是我爹把我俩害成这个样子,你也吃了大苦了,从今以后,你就忘了我,赶快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吧。”

发娃抱着她不放,两颗饱受痛苦折磨的心紧紧贴在一起。银霞仰起脸,望着发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心中凄凉。

“我这辈子,没了你,我还能活出个啥滋味来,只要有办法,我一定要救你回去!”

“你别瞎想了,发娃,你今天好好亲亲我,我们俩这辈子的缘分就结束了,你快回去吧,下辈子了,我再投胎做你的女人,伺候你一辈子!”

“不,我等不到下辈子呀!”

发娃仔细端详银霞,银霞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往日丰满、白皙、健壮、投进他怀抱就热情似火的银霞再也找不到了。她面黄肌瘦,鼻翼两片黑斑,两颊深红,浮着油斑块,眼睛不光亮了,头发乱蓬蓬的,像一蓬才遭遇了狂风的秋草,嘴唇上下,都是新旧的咬疤,那时丰满健硕硬挺挺的乳房如今像两只放了气的氢气球,软塌塌地挂在腔子上,身上有一股发娃陌生的、难闻的气味。那时的银霞,一身都是少女诱人的芬芳啊。“野兽啊,牲畜啊,咋把一个美丽可爱的少女就糟蹋成这个样子。”

“他们想起来就糟蹋我,不管我的死活,我身上,一年四季就没干净过、清爽过……

“我俩前辈子,不知做过啥恶,要遭今世这般报应!”

银霞把一个红绸布的小包塞在发娃手里。她一年四季藏着它,两个男人从来都不知道她有这个东西。银霞交代发娃:“这是那夜娘给的东西,你还给娘,这是庙上的宝贝,不配放在我肮脏的身旁。”

“我俩跑吧,我就不信跑不出这山林!”

“我们不熟悉路,真跑了,家家有猎狗,放狗来追,你跑得过狗?他们把你逮住了,你的命就没了。发娃,你爹娘就你一个儿,你要为他们好好活着。”

“我咋能忍心丢下你在这里受罪、受折磨?”

“你就当银霞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我这个人了。”

发娃还是不走。银霞把发娃的手放到她的腰上,对发娃说:“你放不下我,也为我受了那么多的罪,你要是还想要,你就……你就再要一回,让你看贱了,恶心了,你就不再想了。”

“我是要你整个的人啊,要你的心,要你对我的爱情!”

庄子里的老女人四处喊银霞,嘶哑短促的声音,像雪地里聒噪的乌鸦。银霞听见了,同时也听到了她小儿子的哭声。银霞知道,再有一会不见她,她们就该找她了。银霞慌了,她催发娃快走,发娃死死抱着她不放手。一遍又一遍地问她:“真的再没有办法救你了?”

银霞被孩子的哭声折磨得心慌气躁。母性是女人的天性,孩子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不管这孩子来路正不正,来得是不是时候。一旦生下地,睁开眼,就唤醒了女人身上的这种天性,即使这是个孽种,是个妖魔,她们也照样关爱,照样哺育。她曾疯狂地爱着发娃,但要让她就此丢下弱小的生命不管,跟他远走高飞,她又不忍。她知道,若真走了,襁褓中的幼小孩子必死无疑。一想到她的孩子没奶吃、没人领,哇哇大哭,嗷嗷待哺,她又心痛地要命。

“我是他们买来的,花了不少钱,你想救我,就回去挣钱,有了钱,可能还有办法。”

“真的吗?”发娃像是在漆黑的夜晚看到了天际的一抹曙光。银霞故意哄他,就点点头,发娃便叮嘱银霞说:“你等着我,三两年里,我一定拿着很多钱来把你救回去!”

银霞在两个男人手中遭受非人的折磨,发娃一想起来,就痛苦地要发疯。而这种痛苦,又能对谁说呢?谁也不敢说!他只有憋在心里,藏在肚里,让它如癌症的毒瘤般在体内蔓延,滋生,膨胀。这也是魔鬼的一只手,时不时的,就把他狠狠地捏一把,令他欲生不能、欲死不得。

吴昌保二十八方得儿子,荷花终于开怀为他吴家续结香烟了。吴昌保母子俩很高兴,就大办十天的酒席。十天其实是第九天就操办,应该叫朝九。九是个吉数、足数,皇帝叫九五之尊,给孩子做朝九,可能也有盼小孩将来登九重天,做人上人之意。大办酒席,前几天就放出了话,全村户户人家都准备了礼品,照例是女人去厨房帮忙准备菜肴,男人去打牌,喝酒。

孩子做朝九,荷花的娘家人最尊贵,成富贵就坐了首席首位,由支书余庆堂作陪。吴昌保的奶姓李,李天保虽不是他奶亲亲的娘家人,他奶娘家远,没亲戚来,李天保就沾了姓李的光,叫做一个“李”字掰不破,充吴昌保老舅家,就坐了第二席首席。余庆魁老婆是吴昌保的表姨,余庆魁就是他表姨夫,坐第二席陪李天保。第三席首席归吴昌保舅家的长辈坐。由他的姑父陪着。这三席在当地坐席中极为讲究,不论是过大寿、结婚,过十天,前三席都是由这三方亲戚占据,叫做“三堂共亲”,即祖堂,母堂,妻堂。老舅家是祖堂,舅家是母堂,老婆娘家就是妻堂。只是“三堂”在每一种场合,坐席的次序不一样,过大寿是祖堂最大,坐第一席,结婚生小孩是妻堂大,坐第一席。

土地承包到户后,余庆堂很少见到沟垴的成富贵。老汉一个人,又住在沟垴上,划分土地时就要了门口那块都不愿意要的对别人最远,对他是最近的土地,孤单地耕种,不甚和村里人往来。只有女儿叫去吃饭,他才出现在众人面前。老汉是个苦人,不甚言语,余庆堂问候了老汉一些生活上的事,不管年轻人如何搅合,他俩如一对老兄弟,不买年轻人的账。李天保和余庆魁一席,村里人都知道他俩是贪酒的,今天又坐到了一桌,先是些年轻人车轮大战,轮番上阵,把他俩酒鬼就灌得半醉了。酒喝到半醉,这酒就不是酒了,是凉水。别人不缠他们了,他们反过来缠年轻人,年轻人不胜酒力倒下了不少,能喝的都败阵了,他俩酒兴正酣。先是余庆魁将李天保喝。早年为侄子黄桂元想娶银霞,两人心里有隔阂,余庆魁对狗日的李天保有气。今日逢着酒场,酒场如战场,余庆魁就想整整他。余庆魁伸出胳膊要和李天保划拳。我余老二屠夫一个,今天有幸和村长大人同坐一条凳子,我是哈巴狗站粪堆上,爬高了,我得敬村长六拳。李天保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狗日余老二话里有话,话里带刺,是笑话我。李天保也伸出手。今天来客吃的都是余屠夫的肉,哦不,我说漏嘴了,是余大屠夫宰的猪肉,难得今天和你坐一块沾你的油水,咱俩人划六拳,谁不敬谁,手底下见真章,谁输谁喝。

“那酒咋讲?”没喝倒的年轻人见他俩较劲,想趁机整他俩多喝酒。多少好酒量的人都醉了,独他俩不醉,众人不服。

“村长讲。”一惯爱算计不吃亏的余庆魁借着酒力,大手一挥,豪爽极了。李天保说:“我讲就我讲,换大杯,小吴,吴昌保,你给叔拿两茶杯来。”

有人就跑去拿来两玻璃茶杯,满满斟上酒。李天保站起来,眼瞪着杯子,眼神瓷瓷的,脚底有些不稳。

“就……就这杯子,一拳一杯,不喝是孙子,是……是小吴他儿子的孙子!”

这话说得绝,输了拳不喝酒,就有一个才生十天的爷。余庆魁不怕他。“大杯就大杯,不就是个酒嘛,一碗饭能胀死个人,一杯酒才多大点,一口水水嘛!”

两人吆五喝六地一阵子划下来,李天保醉的重些,反应迟钝,就输了个二四,李天保满满地灌四大杯,余老二只两杯。

有两年轻人坏,他们怂恿李天保:“村长,你今儿的拳咋那么臭,昨晚摸了我婶子泉眼眼吧,手臭的很臭的很,你洗把手,捞,村长的拳咋就能输了呢!”

“捞?”李天保打着酒嗝,哈出一嘴酒气。

“捞,该捞!”年轻人起哄。李天保就骂:“捞你娘个脚,狗日的,想看我喝醉了出洋相,今儿的手还就是个臭,狗日的,我摸了你姨的屄,给叔倒酒!”

余庆魁的量还大着呢,又赢了拳,十分得意,李天保想捞,余庆魁满口答应。你想捞就捞,捞不着鸡,还得赔把米,李村长,你别老做亏本的买卖!

“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你咋就知道我会亏本,少废话,划拳!”李天保已开始摇晃,说话声音有些抖。他送发娃进了牢,女儿生气走掉了,村里人笑话李天保做了亏本的买卖,余庆魁借酒遮脸,挖苦他。

“输了不喝呢?”余庆魁又叮一句。李天保说:“不喝就是花花的孙子!”

花花这条老狗几年前勾引回来一条黑母狗,投奔了孤老汉成富贵,成富贵整天有狗做伴,也不寂寞了。他吃啥,狗吃啥。花花的儿孙遍布全村。不喝就是狗的孙子,那就把人老三代都骂了。

两人又伸手比划,吆喝,划罢了,李天保把他的手狠狠拍打在桌子上,骂道:“这臭手,摸了啥了,我昨晚啥也没摸嘛,咋这臭呢?”这回输得惨,输了个幺五子。他连灌两大杯,第三杯端起来,还没送到嘴边,李天保木头似地扑嗵一声就倒地上了,酒杯摔得粉碎,酒泼了他一脸。

“村长撒赖,你是花花的孙子!”余庆魁还在嚷嚷。客人们就来扶李天保。李天保软得面条似的,咋也扶不上凳子,只好几个人抬了,送到里屋的床上。

众人把他脱了外衣鞋袜撂到吴昌保他老娘睡的床上,盖好被子,仍回各自桌子上看其他人闹酒,有些人把目标转向成富贵。

“老成,恭喜你又见一辈人,做外公了,我得敬你两杯。”

成富贵一脸惊慌,粗糙的双手捂着自己的小酒盅,木讷地回应:“我没量,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不行,今天在亲家母屋里,还能不喝个痛快!”村子里跟成富贵同辈的人就过来打抱不平。“晚辈敬你喝酒你不喝,叫亲家母来陪亲家公喝酒,亲家母,你过来,亲家公想你。”回头大声高叫。吴昌保的老娘今日收拾的一身利索,老脸被乡亲们抹了红墨水,像老戏里的一个丑旦,只少了丑旦的白鼻梁。她满屋里敬客人喝酒,听老家伙们起哄叫她,她已敬过了这席,又返回来。

“我亲家刚才都没喝,他客气,说不敢多喝。”吴昌保他娘知道亲家公就三杯酒的量,多了老汉就翻了。起哄的老家伙们不行。“你还包庇亲家公呢,亲家母包庇亲家公,是不是两个老东西比过腿呀?”当地俗语,说两个差不多的东西叫亲家母比大腿,错上不错下;说两个人有奸情,也说亲家母比大腿。吴昌保他娘板着老妖怪似的脸装恼。同辈的人不怕她恼,越发闹得凶:“两个老家伙今天得孙子,老东西一个地荒无人种,一个种霉没地下,来,骚情一把,喝个交杯酒。”

一屋子的男女老少,亲戚朋友早都停了自己桌上的酒战,在观望这第一席的高潮。调侃煽情的话把满屋的人逗笑了,起哄起来,朱长寿的嗓门最大,叫的最响亮。两个老家伙被众人强迫着学闹洞房的样儿,喝交杯酒。酒席算是喝到了高潮。满屋满院的笑声、喊声、叫声,猜拳行令声,把吴家的两间破石板房,吵闹得每块石板都在颤。

没有人顾李天保。谁会想到呢,村里过红白喜事,喝酒又不是一回两回,喝醉了的大都是放在床上睡个一天半宿的就自动起来了。谁也没料到,李天保这一醉就坏了事。

酒宴闹腾到掌灯时分,基本就结束了,吴昌保的房前屋后,厕所猪圈,被醉酒的人吐了一摊又一摊,吃人醉酒呕吐物的大肥猪也醉趴下了,直哼哼着翻白眼。客人陆续走完,吴家住房紧张,小两口圆房时,另搭了草棚做灶房,把里间的屋子一分为二,中间扎道隔墙,在外屋重开了门。后半间做他娘的房,前半间做小两口的房。夜里小两口床上折腾,他老娘就失眠。吴昌保他娘净了脸,回房换衣服,才发现床上睡了个人,点灯一照,见是村长,正长一声短一声地出气,醉得厉害,她替他掖好被角,又去忙她的了。半夜时分,她洗完了灶房的盆盆碗碗,来看李天保,还是没醒。累了一天,她瞌睡了,就叫儿子。吴昌保正在房里看礼单账本,盘存今天的盈利。娘叫他,就过来看。见李天保仍睡得不省人事,就叫了两声“老连长”,李天保没反应,推推他,也没反应,听呼吸声,出的气多,吸的气少。吴昌保就有些慌了,再拍拍李天保的脸,脸冰凉冰凉的,嘴角往一边抽,口鼻有些不正。

“娘,老连长咋醉得这么凶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余屠夫将他的军,两人用大杯喝的。”

“怪不得醉成这样!”

吴昌保欲离开,他娘拿了条湿毛巾来想给李天保敷上,促他快些醒来,一看到李天保一边歪的嘴脸,才慌了。

“保儿,坏事了,村长中邪了!”他娘惊叫起来。

“啥中邪了?”吴昌保年轻,没见识,也不相信神鬼邪气之类的事。他娘就指着李天保的脸让儿子看。“脸都歪成啥了,你快去叫医生,我去折些桃树枝来,抽它们。”

吴昌保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叫村里的赤脚医生,他娘屋外折了把青枝绿叶的桃树条子,给媳妇孙子的床头放几根,再到李天保身边,就疯子般用桃树条子满屋乱抽。迷信人说,桃木驱鬼怪,道家用的符都是桃木刻的,说是对联的祖先就是桃符,中华民族的先人们一直认为桃木是驱鬼镇怪的。

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地跑来,吴昌保紧跟其后背着他的药箱。他打手电翻了翻李天保的眼皮,又用听诊器听了心跳和胸音,脸色凝重,吩咐吴昌保说:“你快叫些人来,支书也要来,李村长中风了,送医院。”

“中风了,啥叫中风了,你咋治不了?”吴昌保不懂,医生说:“中风是中医的说法,农村叫中邪,西医的叫法是脑溢血或脑血管破裂,由高血压或是过量饮酒引起的,轻的半身不遂,重的一生瘫痪或死亡,危险得很。”

“我的妈呀!”吴昌保这才真是慌了神,出门就大声叫喊邻家的人。

李天保被连夜抬到漫川地段医院,赤脚医生一路护理。李天保的小儿子水生,小女儿金玉也跟了来。金玉是老四,十六了,正上初中,水生是老五,才十四,上小学五年级。余庆堂和黄桂荣的爹主事,垫钱,把李天保在医院里治了两天,第三天里,慢慢醒来了。这以后,他的左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从头到脚,像是被锯了半边似的,医生说,这是右脑淤血,做一付拐杖吧。

李天保生病时睡过吴昌保他老娘的床,他娘迷信,说是李天保被鬼缠了,这屋里有鬼。他娘晚上不敢吹灯,一吹灯,她的眼前就老晃荡李天保歪了口鼻的脸,不吹灯吧,屋里亮堂堂的,她又睡不着觉。日复一日,便被折腾的没精神,老打哈欠,洗着洗着孙子的尿片片,倒在河边的石头上就睡着了。吴昌保很是烦恼。去请教支书,余庆堂听了好气又好笑。啥社会了,咋还相信个鬼?

“那咋办?给你娘找个做伴的?”

“谁家的小姑娘愿意跟个邋遢的老太太作伴?”吴昌保犯了愁。话说到这儿,余庆堂脑子突然一亮,想起那天众人戏弄她跟荷花爹喝交杯酒的情形。两个老家伙年岁相当,鳏寡孤独,放在一起,还蛮般配。那天戏弄他们,她也没恼,说明两人还有好感,撮合一下,也许就配对了。余庆堂把吴昌保叫到近前,对着耳朵,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吴昌保说:“事倒是好事,荷花爹我也要赡养的,放在一起,不是更省事,只是这事,得去问我娘。”

“叔去给你狗日的跑腿,说得成说不成,少不了叔一瓶好酒。”余庆堂说。

“这还用说。”

余庆堂当晚就去试探性地问了问,吴昌保他娘没甚反对。早些年,保儿他爹害痨病死了,她伺候病怏怏的男人好几年,受够了罪。心想把保儿带大,成了家就完事了,没想过自己的事。这几年吧,日子好过了,吃喝不愁,倒愁上了儿子种地没个好帮手,忙得很了,叫他丈人过来帮两天,好饭好酒招待着,心中还不过意,要是把老东西招回来,不正是给儿子种地请了个不付工钱的好帮手?又解决了荷花对她爹的牵挂,岂不两全其美?何况,自己才五十多岁,有时候的漫漫长夜,也是孤枕难眠……这样想着,就装模作样地对支书说:“你仅问我也不行啊,你还得问问荷花她爹,看人家愿不愿意背我这一家的累赘。”

“这个自然,我想他老东西怕巴不得今儿黑就钻你的被窝呢!”

吴昌保他娘老脸飞酡,作出一付小女子般的扭捏和娇羞。

这桩婚姻两边一说也就成了,其实本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仅少了个放水的人,这水闸一开,水就满渠哗哗流了。

最高兴的是荷花,爹娘是公婆,公婆是爹娘,咋想都行,女婿也是儿,女儿也是媳妇。一家人狗皮袜子没反正了。她爹今后日日在身边,少了她揪心的牵挂,又有婆婆的照料,爹爹还不多活十年八年的。只是房子紧张,吴昌保就动了盖新房的念头。他把手头上的积蓄总了总,觉着差不了多少,便找支书商量,支书盼着全村人都住上大瓦房,谁家拆老房盖新房他都同意,支持。吴昌保也就在喜得贵子,喜得后爹之后又盖起了新房。

当年把荷花放在吴昌保屋里养着,吴昌保整日里急慌慌地,就盼着荷花快点长。荷花养在他家,就像给黄鼠狼子养小鸡,黄鼠狼天天流口水,小鸡日日都发抖。熬到第二年夏天,荷花的身材长高了些,腰身显了,胸脯显了,吴昌保恃强摸了几回,又怕荷花跟他哭闹,老娘面前碍不过面子,不敢下手。老娘也把荷花看得紧,就怕一不小心,让儿子把小姑娘占有了,荷花身子骨太小太嫩,怕经不起力壮身强的儿子折腾,要做一辈子媳妇呢,落下后遗症咋办?又不是没有例子。她年轻的时候,娘家那边有个老地主接了个小,小女子十四五岁,花骨朵一般,只跟地主过了半年,听说小姑娘死的时候,下身的伤还没好。谁知她小心谨慎,还是让儿子得了手。荷花身上初次来经,吴昌保发现了手纸上的点点殷红,那如桃花瓣似的红点点告诉吴昌保,荷花成人了,这就好比黄鼠狼觉着它把小鸡养肥了,可以饕餐了。半月后的一天,他和荷花在苞谷地里锄草,他娘半晌午提前回家做饭,他狗日的在一人深的苞米地青纱帐里把荷花按倒了,荷花只挣扎不敢喊叫,她明知道他将来就是她男人啊。吴昌保三几下就扒掉了荷花的裤子,压倒了一片玉米,把荷花粗暴地占有了。荷花痛得死去活来,一大片血染在绿玉米叶叶上,看得事后的吴昌保心惊肉跳。

荷花跑她爹家去了,娘送饭到地里,不见了媳妇,问儿子,儿子说,跑她爹家去了。娘问,你俩吵架了?儿子说没有。娘四下里一打量,看到倒下又扶起的玉米苗,看到那片片鲜红凝结的深黑色血渍,一下就什么都明白了,她把儿子狠狠地打了一锄把,去找媳妇了。

娘在晚上才把荷花哄回来,不知娘私下里咋教的荷花,以后荷花不再十分地逃避他了。又过了一年,娘见儿子整天掉了魂似的悠着荷花,就打定主意为他俩圆了房。

吴昌保圆房三年才得了儿子,之前虽一家的劳动力,日子过得并不咋样。黄桂荣领人出去下煤窑,一月挣两百块钱,他想去,一来怕把承包地荒了,二来怕把荷花的田荒了,两处都舍不得。发娃养牛,发牛财,他没本钱,象朱长寿一样种地和副业齐上阵,他又没那本事,除了勤于耕种老婆的水田,种承包地,他并不在行。先几年背杆枪,见天跟李天保溜达惯了,手脚都懒懒的,混着工分过日子,不觉得难,种地要他付出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获,他就觉着日子的沉重,劳动的频繁,生活的枯燥和单调。

黄桂荣这回得信回来看他病了的丈人,又给不少人家里捎回了钱,走的时候,又带走了些年轻人。朱长寿打听了一下,现在小煤窑里干活,身体好的差不多一月能挣三百块钱,长寿把他们和自己的家庭收入做了对比,觉着一个出门的人还是赶不上他一年的收入,心里还暗暗得意着,继续加劲搞着他的发家致富。

余庆堂的二儿子春生已捎回了一千块钱,大儿子秋生看着爹爹掖一大把大团结,眼热得很,想要点给自己的对象买件衣服,余庆堂不给,还说了一句:“你弟弟的钱,我得替他攒着。”余庆堂三个儿,秋生、春生、冬生,分别按季节出生叫的名。秋生没要来钱,心里不痛快,也想跟黄桂荣出去,没跟爹商量,先去跟对象家里商量。对象家里老小都积极支持,并教唆他,你爹有私心了,你也放聪明点,你在家里累死累活,不是养活一家人,他春生回来就不吃饭了,凭啥挣钱不缴公私攒着,你也别管家里土地,出去挣些私房钱,明年你俩结婚了,你爹把你们分开过,手头上也有富余的。”

“我爹要是不同意呢?”

“他凭啥就让春生去不让你去呢,是看你老实些,就亏你。”

秋生回来就说他去下煤窑,余庆堂问他:“五个人的土地呢,我和你娘老了,能种的过来?”

秋生说:“我和春生都寄钱回来,请工种地吧。”

余庆堂想着儿子大了,明年又准备接媳妇,也是缺钱,就同意了。”

李天保病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整日里只能屋里拐到屋外,屋外拐到屋里,没法工作了,不能再当村长。乡政府下来开群众大会,让村民给自己选个村长。这事新鲜,过去村长都是下来的工作组和驻对干部指认的,如今让选,说是体现民主,常年出去的人不能主持工作,排除在外,留在村里的,合适的不多。人们选来选去,就选了杨发娃。

发娃说:“我家是地主,不能当村干部。”

乡政府干部说:“现在不讲成分了,大家都是公民。”

发娃说:“我坐过牢,历史有污点。”

乡政府干部说:“我们清楚你的案子,属于文革时期的冤假错案,你是时代的受害者。”

发娃说:“我养牛,忙不过来。”

乡政府干部说:“你养牛,是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是专业户,我们就要你这样的人当村干部,带领全村群众发家致富。村长也不脱产,先让老余带着你,让他多干工作,你配合一下就行了。”

发娃见推脱不掉,只好应承下来。

李天保没去开会,开会的邻居回来,他便忙问选的谁,当他得知选的杨发娃,他就恼了,咋能选他当村长?他一个劳改犯咋就能当村长呢?不能叫他地主崽子了,就叫他劳改犯,这是李天保的专长。这些势力眼的人,怕是见狗日的喂了些牛,有钱了,就巴结他,忘了他家肮脏的历史了,这些眼睛糊了屎的人……他气哼哼地在地上戳着他的新拐。

发娃一直把小凤当小孩子看,对她的无理取闹和纠缠爱理不理的,放了半年的羊,小凤就厌倦了整日里与这些不解人意的哑巴畜牲相伴。外边不时有时髦的穿戴传进来,令小凤眼热。姐夫家是通公路通电的,准备他们结婚的家具,就有了崭新的,托人走后门买的飞鸽牌自行车,黑白电视机。一年看几场电影,把人都高兴死了,有了这东西,一年四季,天天都有电影看,还坐在自家屋里,小凤羡慕得很。太平村离镇子二十里,十里山路,自行车想也没用,山路尺来宽,净拐拐坑坑,自行车推着都难。至今家家还点煤油灯,电视机买回来,也是个铁疙瘩,不出人影不说话。守着这种单调枯燥的生活,小凤觉着太没意思了。外村有个女子叫灵芝的和小凤认识,去年县团委替深圳一家工厂招女工,那女娃去了。干一年回来,穿的戴的用的都是小山沟没见过的。出去了一年,学会了些半生不熟的南方话,回来给没出过门的家乡人显摆。嘴上涂着鲜血般的口红,把天生的眉毛拔了,画一条细细弯弯的柳叶眉,眉梢伸进发鬓里,原本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剪短,烫成卷卷毛,象一疙瘩乱草又被鸡扒了数遍。穿一双山里人没见过的细高跟皮鞋,走路把屁股撅着,胸挺着,劳动布一样的啥子牛仔裤窄窄的把女人屁股那一圈原本的样子都勾勒出来,前边显个小凸凸,后边显漕漕。山里的女娃子怕奶子太大不好意思,故意穿件贴身小衣,把日益膨大的奶子箍住,这灵芝却还穿垫了海绵的绣花奶罩子,把不太大的奶子放大一倍,招惹男青年流口水。老一辈的人说她妖精,小凤她们一般大的花季少女却样样新鲜,样样羡慕。也就是这时候,小凤便产生了到外面去打工,见识见识的想法。灵芝就撺掇她说:“趁着年轻没找婆家,出去畅快地玩几年,见见世面,等到找了婆家,有男人管着,想去就晚了。”

这话句句是理。小凤深知大凤自有了女婿后,三天两头的就被接了去,男人就像稀牛粪似的,抹上了身,你想揩都揩不净。原本两姐妹亲密无间的,姐姐一心一意爱着她,关心着她,自从有了那个钱小刚,姐姐的魂就被勾走了,只要在家里,就显摆人家给她买的东西,又一样舍不得给小凤,小模小样的,叫小凤十分生气。为啥有了男人,亲姐妹也不亲了呢?小凤就想,她不忙着找婆家,免得整天里有个苍蝇般的小伙子粘着她,赶也赶不走。

小凤把想跟灵芝去深圳打工的想法告诉了父母。朱长寿和兰花两口子坚决不同意。

一个女娃子,去那么远的陌生地方,父母如何放心?家里的日子呢?不缺吃不缺穿的,又养那么多牲口,大凤要出嫁,小满正上学,靠兰花和长寿两口子,怕是要忙死。小凤已经被诱惑了,眼前的生活能满足受过艰苦磨难的父母,如何能留住日益成长的年少女儿的心。女人活一辈子,只图个吃饱穿暖,嫁个好男人,伺候男人过一辈子,太没意思了。小凤就和家里闹别扭,不放羊,不下地。大凤劝她,她不听。两口子后悔没尽快给小凤找个婆家,有个小女婿,一定能圈住她。灵芝快走了,又背后里催小凤快拿主意,说她那村子里,有两个女娃子已经跟家里说好了,只等她动身。小凤更急了,就跟家里哭闹,长寿态度坚决,兰花都听长寿的。小凤竞昧着心说:你不是我亲爹,不痛我,不爱我,就知道把我留在家里给你们奔家产。朱长寿被女儿的话呛住,差点气晕。他是多么地爱三个儿女啊!从那年逃荒到他跟前的那天起,他是把整个身心都扑在这娘儿四个身上。年幼的她们哪里知道长寿当年为了养活她们四口付出了多少艰辛和努力。我只是名义上不是你亲爹,实际是你亲亲的爹呀!你娘最清楚了,女儿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也是无法说出口的事,是父母的隐私,即使我不是你亲爹,你亲爹余老三死了,丢下你们不管了,是我这个后爹累死累活地养着你们,爱着你们,难道非得亲生的才亲,养你的都不亲了?是生容易还是日日管着你吃饱穿暖容易?全村人谁不知道我朱长寿在人前多吝啬,多抠门,连三毛钱一盒的雁塔牌香烟也不舍得抽,最近物价上涨,啥都涨价,为了这个家,我把烟瘾都戒了。戒了烟,都成村里人的笑柄了,还说我不爱你……小凤使小性无意中的一句话,深深刺进了朱长寿的心里。如果说,他以前过日子,心中腾起的是一炉熊熊的烈火,小女儿一句话,是一桶凉水,兜头浇在这炉火上,他连一点心气都没有了。长寿没有骂女儿,连重话也没说一句,他态度陡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同意小凤去了。兰花有些疑惑,不知男人的心里咋想的,变得这么快,看着长寿,又不像生气的样子,就急了。

“你让小凤打工去,几千里的路,你放得了心?”她质问男人。男人说:“小凤十七八了,想出去看看,这穷山窝窝,人活着也没劲,不是有女娃娃一块吗,她们搭伴去,搭伴回来,我放心。”

“你让小风走了,又是猪又是羊的,你又种那么多的地,我们能忙过来?”

“实在忙不过来再说。万一不行,把羊卖了。猪也少喂些,日子过得去就行了。”

“你不是信心十足的要跟这个比,要跟那个比,要把日子过到全村人前面吗,咋就泄气了呢?”

“你别啰嗦行不行?我朱长寿有多大本事,也就一百来斤,一双手,一双脚,咋就比别人强多少?我又不是娃娃们的亲爹,总不能处处不是人,日久让娃娃们讨厌。”

兰花明白了,长寿是生这句话的气了。也是的,小凤一个小丫头,哪知道这话的份量,她把三个儿女齐齐叫到长寿跟前,让小凤跪下来给长寿回话。小凤跪在地上,给长寿回了话,认了错。兰花掷地有声的对三个儿女说:“不论你们将来日子过得有多好,走得有多远,我这个娘在不在,大凤小凤还有小满,你们谁都得给我记住了,你亲爹养不活你们,是这个爹把你们救活养大的,他比你们亲爹还亲,他就是你们的亲爹!谁要是敢对你爹不孝顺,说不三不四的话,哪怕你们四十岁五十岁了,老娘的耳刮子就上来了,别怪娘不给你们留情面。小风的话只说这一次,谁以后再敢说类似的话,老娘就死给你们看,我说到做到!”

三个儿女吓得心惊胆颤地,小满还小,他不懂,小凤是个口无遮拦疯疯傻傻没心的丫头,只有大凤,她已经成人了,懂得爱情了,从娘的话中,她明明白白知道,娘爱她后爹爱得有多深,有多热烈。

话说开了也就算了,长寿不再十分地怄气,但他明白一点,女儿既动了出去的念头,强留在家里,也是有生不完的气。女儿们大了,各有各的生活,这世上做父母的,谁能永远把女儿留住?他还是让兰花给女儿收拾行装,自己又亲自去漫川镇子给女儿买了一个流行的旅行包和一身衣服,鞋袜。不管穷富,穷家富路,女儿出门,总不能让她太寒碜。走的那天,是他送的,送到漫川汽车站。四个女娃娃会一处了,坐上长途汽车了,长寿一遍遍地叮嘱灵芝带好她们,多教他们。叮嘱女儿注意这注意那,记着一到就写信,钱要是不好挣,打工累就赶紧些回来,别让父母牵挂。灵芝当着他的面就对小凤说:“余小凤,你爹对你真好!”

长寿是看着汽车驶出了车站,大路上扬起一路烟尘,在上波岭的山口处消逝后才回家。女儿走了,他的心一时间空荡荡的,象带走了她他的啥子东西,只留给他一份牵挂。

吴昌保把丈人接回来做爹了,家里的土地就有爹娘操劳,他肩上的担子轻了。但一家三口变成五口,又有个小娃娃,三天两头发烧的,用钱的地方就多。新房盖好,也欠了人几百块钱的木料和瓦钱,闲下来就寻思着找个挣钱的门路。学朱长寿吧,他吃不了朱长寿的苦,起五更睡半夜的,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累得拉犁的牛一样;学杨发娃,他又没本钱;外村有跟黄桂荣下煤窑的回来了,说那个钱也不好挣,八小时都在几百米的地底下,空气稀薄,污浊,满是煤尘,活不比种地轻松,天天下班,都黑得跟煤一个颜色,不洗澡上不成床。工头和老板都抠。黄桂荣早已是工头了,出一吨煤老板给他十五块钱,他只给工人八块,这是明扣,上班拉煤用的架子车,一车装八百斤,拉出来只按五百斤算。还扣暂住费,伙食费。乡亲们出大力流大汗,只挣点下苦钱,只有黄桂荣被乡亲们养的肥肥的,一月落工人几百倍的钱。吴昌保听着都来气,他才不去挣那个钱!干啥能挣到足够的钱来养活这个家呢?农村就这条件,种地、养猪牛羊鸡,有勤快的挖点药材,卖两担柴禾,别的没门路。想来想去,没有办法。突然有一天,他奶奶娘家的人来看他们,算起来是一辈的,比他大,该叫表哥。亲戚间隔的远,又是隔了一辈的亲戚,有七八年没走动了。他奶奶娘家姓李,湖北郧西的,他的这位表哥叫李文明。李文明穿着乡里人没见过的米灰色西装,扎着红色领带,脚上的猪皮鞋亮的能照见人影。进他的屋,给条凳子,他看了看,小心吹拭才落下尊臀。娘用粗瓷碗烧了碗荷包蛋,给把白瓷勺子,勺上有个芝麻粒大的小黑点。这勺子本身买的就是处理货,残次品,那黑点是烧上去的,洗不掉刮不下的。他把勺子看了又看,才假模假式的小口享用。吴昌保拿出来的是三毛钱一包的大雁塔烟,他不抽,他把黑人造革皮包包的烟掏出来,乖乖,吴昌保别说抽,见也没见过,带把把的红塔山,一包值十块钱。

吴昌保见他这个远方亲戚好像来头不小,就让娘多弄几个菜殷勤招待。

李文明告诉他,他现在不种地了,开了个公司,做些农特产贸易。他这次是受父亲的委托,来看看老姑奶奶的后辈过的咋样。

吴昌保便问他钱好赚不,能不能提拔提拔他,让他也赚点轻省钱。李文明满口答应,让他忙完了秋收秋播就去找他,并给了他一个巴掌大的硬纸片,正面印着“楚丰农特产贸易公司总经理李文明”,右下角是两组电话,背面是英文字母,吴昌保看不懂,他说这是他的名片,电话,又给了他在武汉的地址。吴昌保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咋就在他想挣钱的时候天上掉下个亲戚帮助他。客人吃完饭走了,她问娘是不是有这样的亲戚。娘说,亲戚是不假的,假亲戚来吃顿饭,还给你娃娃五十块钱,世上哪有这么傻的人?看样子,人家真的是发财了,你好好的做些准备,也去跟着他沾些光。

想着人家一身的穿戴行头,烟也抽十块钱一包的,就对他深信不疑。忙完了收玉米杂豆,又种完了麦,他就动身去湖北找他亲戚去了。走的时候,他舍不得儿子,舍不得荷花。儿子会笑了,粉嘟嘟的小脸,眼睛看人,玻璃珠子似的,清澈明亮。舍不得荷花。荷花才二十岁,由进他门的黄毛丫头长成了如今的丰满少妇,一身细白的皮肉,圆滚滚的屁股,圆滚滚的奶子,由圆房时的怕他到现在离不开他,中间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过程。每晚和荷花亲热后,摸着女人的屁股,他才能入睡。这一走,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两口子是爱了又爱,亲了又亲。

这年冬天,四乡八村的,外地来招工的特别多。今天来了个山西铁矿的,洪洞砖厂的,明天来了个河南灵宝金矿的,陕西潼关金矿的,过不了几天,又有西安建筑工程公司的,湖北十堰某服装厂的……许诺的工价越来越高,条件越来越好。招到后来,去打工的不用拿一分钱,一路上吃喝生活费坐车都是招工人的,各村庄的青年男女,壮年男女走了一批又一批。走的人多了,村子里用人就缺。请工盖房的,垒院的,打个家具编个筐的,就趁机抬高工价。春天里两块钱一天能请到的满劳力,冬天里就涨到了五块,另外还搭一盒三毛钱的烟,晚上吃饭还要喝几杯。十一月初,乡政府在马家岭组织了一场全乡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全乡人均是要出两个义务工的,各村干部把通知送到各家各户。到那天,乡干部们早早在工地上举着红旗,敲着锣鼓,叫来区广播站的破记者,准备热热闹闹轰动一番的。摄像机架在高处,书记对着镜头和话筒,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要把这次水利大会战作为他晋升攀高的一个台阶。谁知等到半晌午,各村才稀稀拉拉地来了些人,绝大多数都是些留守家里的老汉老婆和妇女。书记、乡长很不满意,就责问各村的支书村长。支书村长们都诉苦,年轻力壮的都出门打工挣钱去了,动员来这些人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乡干部们也没辙,在摄像机前,只好让老汉们抬些碗大的石头走过场,走到近处,用些特写的近镜头把石头显大些,以展现战天斗地的气概。

村里还有一个整天想发大财的人,想发财都想疯了,他就是余庆堂的小弟余庆海。村子里的日子,眼见得一家比一家红火。过去他最瞧不上眼的三嫂,招回了她的野男人,把日子一下子能过到全村人的最前头,令他不平又窝囊。虽然朱长寿对他称兄道弟,客客气气,他总觉着这客气的背后藏着祸心。还有杨发娃,五年牢把狗日的坐灵醒了,一回来就养牛,乡政府的人也瞎了眼,嫌贫爱富的,又给钱扶持,一下子就把狗日的捧了起来。一个破地主的孙子,如今也屁颠屁颠的跟在他大哥后边,与大哥平起平坐,社会一下子咋就变成了这样?文化革命的那一套不提了吧,地主成分咋也不提了,地主在旧社会剥削穷人那可是铁的事实。余庆海想不通。他是文攻武斗时红火的人,见惯了整人斗人,写人的黑材料,见惯了日子过得好一点的人受打击割尾巴,挨批斗。那时一时大意让攻击他的人施美人计,犯了错误,没做成革委会的红色接班人,做民办教师他也心安理得。自己的半斤八两自己最清楚,一点破文化,读得懂报而已,做民办教师教村里娃娃识字受村里人尊敬也不算亏。大集体时,他甚至一度很得意,乡亲们地里滚成土疙瘩,出牛一样的死力气,背累弓了,手做糙了,腿累瘸了,一天也只十分工,他一月享受满天满候的三百分工,还有六块钱的津贴。那时六块钱津贴比三百分工还多。十分工叫一个工,一个工值一毛五分,三百分工合三十个工,值四块五毛钱。他等于一个人享受两个满劳力的待遇还有富余。乡村教学是半日制,整个下午,都是属于他私有的空闲时间。说是备教案,启蒙教学,简单得放个屁似的,有啥教案备的,自留地里转悠转悠,村庄的小路上转悠转悠,养一身白皮肉,手伸出来,光的赛过村里的大姑娘。那时的日子,过得比泥腿子们都强些。别人饿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他有那一月六块钱,买点黑市粮,也还没断顿。大队给学校还划有几分菜地,能种些瓜豆,无形中又多了些收入。土地承包到户,他就觉着一天天赶不上了。别人都发家致富,他一天只有半天能种自己的地。别人养羊,他没人手,喂一头猪,也是巧云的累赘。一受累了,就使小性子,晚上给他个大脊背。虽说工资已翻了十倍,涨到如今的六十块钱,跟随黄桂荣下煤窑的,一月挣两三百,把他这六十块钱,比成了钱渣渣。别人吃肉喝酒,他这点钱只够喝稀饭。丢了不干,全身心投入到他们的行列吧,又舍不得丢掉这份轻闲工作。十几年轻闲惯了,真去天天出大力流大汗,恐怕身心都受不了。教育部门的领导也再三鼓励他们,好好干,干出成绩,还有转正的一天。民办转正,高工资、工龄、医保、津贴啥都有了,这也是个诱人的大馅饼,虽说这饼暂时还是纸上画的,万一有一天变成真的了,现在放弃,到时岂不悔死?

老婆巧云忙家务,忙土地。今天喊叫地里草长成片了,明天叫着猪没糠了,再过一时,又说某某穿了件好衣裳,她也要,某某穿了双好鞋,她喜欢。每次礼拜天结伴下漫川,巧云不把他兜里的几十块钱花光不罢休。全是些衣服、鞋袜、头饰、手帕、劣质化妆品,劣质香水。有时间,身上香水喷得多了些,咋就象窖里的红苕烂了的气味,熏得人直想吐。下次出门,她还要喷。他是管也管不了,说也说不听。女人爱美是天性。老婆说,收拾漂亮了,都是给你看的。他也无话可说。只是有一点,这点钱总是不够花,正月里就预支了五月的钱。

如何发财?总不能看着三嫂、黄桂荣、杨发娃这样的人一天天比他强、比他富。

教师们经常一起开会,互相谈个家长里短,信息就灵通些。他听说有人种药材发了财,立即跑几十里路去考察,买些种子回来,种几亩。过一时,又有人说种木耳香菇能发财,又找信息买资料、买菌种,伐木头,种木耳种香菇。过些时候,猪崽价疯涨,又忙着喂老母猪……他撵得快,财神爷赵公明跑得紧。他把药材种出来了,找不到买家,卖给药材公司吧,比土豆还便宜;伐了半边山的橡树,做了几十架木耳,不知是菌种不过关还是技术管理不成熟,稀稀拉拉地长了些,卖的钱不如当初把木头卖柴禾值钱。母猪养大下崽了,猪崽价一天不如一天,好像他家有母猪了,好多人家也有母猪了,这猪崽就多得没人要。受累、生气、闹心,整的他十天半月的,也不想跟老婆亲热一回。时间长了,老婆骚得就象春天里发情的母狗,跟他寻死觅活的……

黄桂荣是真富了。就在村子大部分人才刚刚把旧石板房换成大瓦房的时候,黄桂荣就在他老屋旁边申请了庄基地,直接让小镇的工程队给他盖了一正五间两层、两厢一层和贴花门楼的院子,砖墙外面全贴白瓷砖,里墙粉得雪白,张扬的钢筋玻璃大窗户在太阳底下光芒四射。村子没有电,工程队盖房过程中自备发电机发电。发电机的嗡嗡声把整个村庄搅得鸡飞狗跳,把许多人的内心也搅得生出万千感慨。余庆海天天听着这种声音,心中腾起无数的无名之火。啥叫包工头?包工头是这个时代刚刚兴起的一个新名词,用马克思的话说,包工头就是剥削工人劳动剩余价值,替资本家做帮凶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的奴才。中国不是一直高唱着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吗,咋就一霎时弄来了资本主义那一套呢?余庆海用他现有的,文化革命时代灌输的知识,无法解释得通。令他嫉妒和不安的是,包工头发财,简直就是一夜暴富,富的这样迅速和张扬,还有穷人的活路吗?

黄家新房落成的时候,连放了三晚的通宵电影以示庆贺,他家八竿子能搭上的亲戚都几十里路赶来住在他家、吃在他家看电影。就在三天电影结束后的第一个清晨,也是他新房落成后的第四个黎明,黄家的枣红色烤漆铁门下放着一把匕首,用一纸条卷着。纸条上说,让黄家拿一万元现金送到村庄的某一地,过期不送,小心有难。

几十年平静祥和的村庄,何时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是旧社会刘大麻子在太平山上啸聚山林为匪作乱时惯用的伎俩,是什么人如此大胆如此可恶呢?

黄家报了案,派出所来了两名警察做了些记录和调查,没什么线索,排查村里的人,似乎个个都是良民,也就不了了之。黄家自个儿秘密让亲戚在纸条上让送钱的地方守候了几夜,也不见动静,只好成了个谜案。

“黄桂荣太张扬了,他在种地人的心上插了把刀。”余庆堂是这样评价这件事的。他的意思是说,有钱不能太炫耀,黄桂荣的炫耀,伤了普通种地农民的朴素感情。试想,大家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大家本来是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你如今一步就跑到终点了,我可能跑一辈子也达不到你那地方,我是伤心呢还是嫉恨?伤心的不伤别人,只伤自己,嫉恨的人,那仇恨有时候就要化成伤人的利刃。过去乱世啸聚山林的强盗有的是真仇恨逼上山的,有的是嫉妒富人自愿上山的。

时间不长,朱长寿家的羊栏着了次火。幸亏人们发现得早,喊了,朱长寿及时放了羊,扑灭了大火,只烧死了两只羊羔子。烧坏的草屋顶没费多少事就盖了起来。但种种迹象表明,这羊栏着火是有人故意纵火。因为猪圈挨着房子,猪圈外边才是羊栏。傍晚是兰花把羊赶进栏的。羊栏离房子远,家里做饭的火不可能飞过去,这里也不是到其它地方的通路,不可能有人路过扔了纸烟把。长寿想来想去,觉得没得罪人,谁会害他?兰花心里就有些谱。她怀疑是余庆海。余庆海跟她向来不和是其一,其二,余庆海最近不认真教书,不管娃娃们,小满几天没做作业,被兰花发现了,问他老师咋不管,小满说,老师就没布置作业。她不相信,到学校找过余庆海。余庆海是个鸡肚心肠的人,屁大的事也会怀恨在心,想法整你。村里有一家人的新房庄子跟他家有点摩擦,他在学校不准全村娃娃跟这家女娃娃玩,不准跟这家的女娃娃说话,不改这个女娃娃的作业。这家人后来知道了,找到管他的中心小学校长,他本来还有别的见不得人的把把捏在校长手里,给校长作了副柏木棺材送礼,老校长才没有收拾他。这次又犯毛病,校长怕他日久会生出事来连累他,狠狠收拾了他一顿,才算了结。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黄家的匕首卷纸条,兰花也怀疑是她小叔子干的,只是没证据。她把怀疑跟长寿说了,长寿千万叮咛她不敢多嘴。这不是邻里间的是是非非,查出来,是要坐牢的,不可儿戏。

前年的时候,学校有个三年级的女娃娃年龄大些,又生得漂亮,他打主意把这个女学生猥亵了,不知强奸没强奸。女学生的家长知道了,就告到中心小学校长那里。校长得了他的棺材,再三周旋,方把事件压住。村里人起初不知道,有一次老婆跟他吵架,喊了出去,这也是件够得上判刑坐牢的丑事。

这年年底,杨发娃抽空去看了趟银霞。这回去是坐车,装成收药材的,还进了银霞的屋。回来后,他的心情好多了。银霞的噩梦结束了。家中两兄弟的老大,正月里上山放炸药包炸狐狸,雪地里滑了一跤,炸药包爆炸送了命。炸狐狸的炸药包是湿鸡皮毛包三块瓷片做的,里边装着一比一比例的磺和硝酸钾。这种炸药包极危险,只要有一点外力,里边的瓷片挪动,烈性炸药受到轻微的摩擦或挤压,就会起火爆炸。山里的老猎人都会配、会做,但轻易不做它,它太危险,用它送命的人不在少数。他在时折磨银霞折磨得凶,心理变态。小的老实些,一直都让着哥哥。他哥死了,两个人基本上就过着不咸不淡的正常的生活,也没有时间和精力整日里监督银霞,眼看着娃娃也大了,银霞已没有了离开那的念头。秋末的时候,这儿买女人的丑事终于惊动了地方的公安机关,警察下来把三个不愿呆下去的女人解救了。银霞难过了一整天。她终是放不下两个娃娃,愿意留下。解救被拐卖的妇女,警察征求女方意见,不愿留下的,不管男方如何反对,坚决带走;愿意留下的,就让他们办结婚证,正式组成家庭。之后,又派地方司法机构进小山村搞普法宣传,坚决打击和制止买卖妇女的行为再次发生。

银霞放不下娃娃,不跟他走。见银霞不再受磨难,发娃也只好算了。

银霞劝发娃别犯傻,快找个好姑娘结婚。发娃说:“这世上,还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姑娘?”银霞对发娃仍是痴心的,发娃的话让她心生感动,但一想到自己那样被人糟践,根本不配再做发娃的女人。日子久了,他会慢慢忘掉自己的。忘掉了自己,就能喜欢别的姑娘了。

发娃走了四天,一回来,娘就告诉儿子说:“奇怪得很,你走时牛都好好的,这两天,除了吃奶的牛犊子,大牛全都拉稀,请兽医来看了,也不见好。

春夏的牛贪吃柔嫩多汁的青草拉稀很正常,冬天吃干草喂干料拉稀就奇怪了,是得了传染病还是咋的,发娃立即到放牛的山上看了牛,发现牛吃草、走路都很正常,除了没精神,屁屁湿淋淋的,不象有大的毛病。他立即回来弄了些治肠炎拉稀的中草药,拌了些精料,让晚上回来的牛都吃几口。这天晚上,他就在牛棚里睡,听着牛们此起彼伏的反刍声,发娃突然想起今年半年来村子里发生的事。黄家受人威胁,长寿的羊栏起火,是不是我这牛也是遭人黑手呢?给这么大的动物投毒,不是少量的、一般的毒药能解决的,除非巴豆……发娃全身激灵,穿衣起来,打着手电,在晚上喂精料的料槽里仔细查看。在木头料槽的缝隙中,找到了几颗陌生的植物种子。第二天清早,他问爹娘这几天有没有别人去过牛圈,爹娘都说没注意。牛圈白天又不上锁。牛赶上了山,空圈臭烘烘的,谁愿进去闻那个屎尿味。晚上锁着门,也只是锁个样子。圈栏是木头棚子,牛出不去,人要想进去易如反掌。发娃把他在牛料槽里找到的陌生植物种子给爹爹看,他爹也不认识。发娃让他爹再放一天牛,他去镇子办点事。

发娃把这东西拿到镇子的药材公司请老药师辨认,老药师看到东西,就十分肯定是巴豆。并拿出药司库房的巴豆让发娃看,一模一样的东西,发娃什么都明白了。他问最近有没有人大量买这东西,老药师和几个女营业员都竭力回忆,想了许久,才想起秋天的时候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次买了二两。说是红苕地被野猪拱了,回去药野猪的。野猪这东西鼻子太灵,化学毒药它根本不上道,巴豆是植物性烈性毒药,有人把它研沫包在大个的红苕里埋在野猪常去拱的地里,能药死野猪。发娃问他们认得那人不,营业员说,他们这儿来的都是熟客,全是十乡八村的赤脚医生和老中医老兽医,那是个陌生人,不认识,但模样还记得,如果见了,肯定能认得。

发娃拿着东西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要去警察查看,发娃没让去。好几天了,那么多的大牲口早把啥痕迹都破坏掉了,先备个案吧,我以后小心些,等抓到了人,再给你们送来。

发娃回来把牛料槽的剩余草料清理干净,烧掉,又用清水把料槽细细地冲洗了。这么大的一群牲口,就让他们娘仨个,也是照料不过来,发娃又去有母狗的人家要了两只狗崽。养大两条狗,晚上帮着听个动静,也能吓唬吓唬为非作歹的人。

牛没出大的岔子,慢慢都好了,发娃紧绷的心算是放下了。

发娃把这件事原原本本、悄悄地告诉了支书。老支书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一个人的时候,把村子里的每一个人细细地过了一遍,没理出谁可能干这个缺德事。吴昌保过去懒一些,坏一点,但吴昌保在第一件事发生的时候就没在家,余庆海坏是坏,他是有文化的人,又是***员,也不像干这个勾当的人。本村的人不敢,也许是外村的人嫉妒我们,对我们下手。支书想。

年底,外出打工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沉寂已久的村庄又热闹起来。黄桂荣和李桂香结婚,大办酒席,李土生和黄月月结婚,也是连喝三天,余秋生也是结婚,宾朋云集。人们忙碌,热闹,喜庆。年轻人又都有些钱,带回了几十年没在村子露过面的麻将。十天半月的,村子里老少几乎都能搓麻将了。另外还有骨牌、川牌、扑克牌,甚至是骰子。一时间,赌博成风。余庆堂以他的威望和年龄制止了几回,未能奏效。年轻一辈的,你咋说都行,就是不听,余大凤的女婿钱小刚明年正月接媳妇,腊月里揣了五百块钱礼钱来丈人家,禁不住村子掷骰子的诱惑,他的村子里,也是兴这个的,他本来就是个中瘾君子。丈母娘煮顿饭的工夫,兜里的五百块钱礼钱输得精光。重返回去向老木匠要钱,招得了老木匠的一顿饱打。但打归打,定下了黄道吉日,媳妇还得接,老木匠只好亲自把彩礼送来。

余庆海也赌了两次,他辛辛苦苦攒的那点钱,一上场就让外面回来这些财大气粗的人卷走了,买过年的年货也紧张。孙巧云和他吵,闹,又跟黄桂荣哭穷。黄桂荣知道孙巧云是他命里的剋星,粘上了别想摔掉,又怕他过分了被桂香知道,坏了家庭,只好一边哄她,一边打发点钱。

小凤过年没回家。来信说,厂里工作赶得紧,待明年正月姐姐出嫁,她才请假回来,。一家人念叨了好多天。

村里人都嫌黄桂荣心黑,对工人剋扣得厉害。但第二年过罢年,黄桂荣安顿好父母和弟妹准备走的时候,村里人还是一窝蜂似地拥到他门上去巴结他。黄桂荣漂亮耀眼的大院把一百多年的杨家四合院压下去了,两相比较,一个是一身时髦艳服的新贵,一个是人老珠黄的美人迟暮。黄家的院子,容得下全村人在里边宴饮。村里想跟他一起出去到他手底下当工人的,有提一只腊猪腿的,有提一只褪了毛净了膛的大公鸡的,有拿只羊后胯的。家里穷些的,没有肉食,就背二十斤绿豆……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去给他干活挣钱。黄桂荣让桂香别收,来的人丢下东西就跑掉了,收下吧,都是村里的,怕落人闲话。他承包的小煤窑,能容纳四十多人的工队,村里人只要到他去的,他都能容纳,只是别人不这么想,就怕他要了别人不要自己,一时间,弄得黄桂荣哭笑不得。去年的老工人,今年几乎没落下一个,去年到山西砖厂的,今年又跟过来不少。山西人更抠门,砖厂干活简直就是下地狱,工资低且难要,生活又差,顿顿小米稀汤就咸菜馒头,一月才挣六七十块钱。去的人若嫌条件差想走,老板就会叫些地痞流氓来恶打一顿。

今年的一个正月,年轻人走得一干二净,太平村一个村,只有杨发娃一个小伙子坚守在家里,没被煤矿的高工资所引诱,专心致志做他的养牛专业户,做他的村长。有几家的男娃还没毕业,也辍了学,跟上了黄桂荣。黄桂荣嫌小,不想要。父母再三央求,黄桂荣只好收下,且有言在先,去试试,娃娃若能吃得了苦就好,若吃不了苦,就让娃娃回来。都是一个村的,到时候别说我不认人。父母当然满口应承。看着人们一窝蜂似地大呼小叫,背着袋子、包包呼啸而去,一心种地的朱长寿暗暗给自己鼓了把劲,种好地、养好牲口,看看谁的日子好过。

黄桂荣今年不打算再种地,夏季收了麦,承包地就全租出去。黄桂荣现在的收入完全能把他一大家子人养活了,把年老的父母都养活了。让父母过上清闲舒心的日子,不劳累不耕田的日子,是他少年就有的梦想。他把土地以每人年租一百斤小麦的价租给了朱长寿。朱长寿高兴得象捡了个金娃娃。秋麦两季,一个人的土地,咋算也能出六七百斤粮食。给一百斤小麦,就跟不要钱一般。好象土地里长庄稼,不用人力不用种子不用肥料。热爱土地的人,土地就是他的情人,喜欢是第一位的,利益只能排第二。长寿不是不知道种地的辛苦,但象他这样终年刨惯了食,除了种地,他还能有别的生活道路?过去的时候,政府把农民的手脚绑在土地上,不许农民离开土地经营别的东西,农民只好安分守己地猫在土地上。不敢做非分之想。改革开放的政策把农民解放了,农民一旦离开了他苦苦守候、穷困潦倒的故土,踏上更广阔,更富有生命力的历程,那脚步根本就停不下来。出过一次门且尝到甜头的人,绝不会是土地上安心的耕耘者。国家的经济建设、城市建设需要农村数以亿计的劳动力,而农村的富余劳动力也更需要在更广阔的领域寻找他们能够生存的土壤。打工的人带回农村的,不单是钱,比钱更重要的是外面的新思想、新观念,让农村新一代农民逐渐和社会的主流融为一体,成为社会发展的有生力量。长寿家的小凤就是个明显的例子。姐姐出嫁,她匆匆赶回来,婚事办完,她又匆忙要走,长寿说:“你姐出嫁了,家里人手紧,又不缺你挣的那点钱,就别去了。”小凤不干,她说:“爹呀,我打工虽是辛苦,但外面多新鲜多热闹,你让我这辈子就守在这个小地方,太窝囊了,让我趁着年轻在外面见识一番吧。家里的土地,能种多少就种多少,有吃的就行了。就指望种这点承包地,永远是发不了大财的。”

“是发不了财,但有吃有喝有穿,多安逸的日子,你咋就不懂呢!”长寿试图留住小女儿,小凤解释道:“你的思想是老一辈人的思想,我们下一辈,想要的东西比你们想要的多。”

“你是还想要个啥?”

“我也说不清,反正,这个小地方,是关不住我了。”小凤说的很优雅、很自信。打了半年工,小凤象一下子长大了,不再疯疯傻傻,高唱高叫了,过去在家的许多生活习惯都改掉了,比喻个人卫生,比喻待人接物,小凤逐渐在向淑女型的,有气质的那种姑娘过度。有一部分是刻意模仿的,有一部分是习惯成自然的。

余小凤去深圳,又把村里几个女娃娃带走了。

乡政府今年从板板乡调来了一位书记。他在板板乡的时候,被群众冠以“土匪”的雅号,以能巧立名目,增加摊派项目著称。是一位文革起家,善刮地皮的干部。他的到来,使乡政府今年的摊派项目在往年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十几项,太平村人均摊派款涨到一百三十多元。粮食价一年不如一年,摊派款又不能抗拒不缴。乡政府工作组下来收摊派款时带着乡民警的,民警的裤腰带上别着手铐,进群众的家,露出半个锃亮的手铐,用以威吓不老实的群众。自古以来,皇粮国库,小民百姓谁有能耐抗拒,摊派项目是否合理,百姓没有质疑的权利,要你多少,你就给多少,群众是敢怒而不敢言。乡政府干部住在村子里,说是做村干部的后盾,实际是满村逮公鸡,吃好的、喝好的,最后再一股脑摊派到群众头上。有些还抽空去瞄些漂亮媳妇,改善改善性生活。长寿家里正好嫁了女儿,把手上的一点积蓄花空了。春耕春播,去买肥料和杂交种子,臭肥一袋涨了八块,尿素涨了十块,二铵涨三十,不叫种地的人活了嘛!这几年物价上涨,人们大多已经习惯了,但其他的东西没有化肥涨得这样快。杂交玉米种子,去年一斤两块二,今年每斤三块六。长寿去一次供销社,回来就要生几天的气。这不,又催摊派款,大女儿出嫁了,户口和承包地还在,仍按五口人征收,六百多块钱,长寿手上没钱了。思来想去,就打算卖羊。冬天的羊好卖,不膻,春天羊吃青草,上水膘,不好卖。不好卖也没办法,干部们已上门催了几次了,长寿只好牵了几只羊去了镇子。漫川镇是有些回民的,回民不买汉民家的羊肉,活羊他们买。他们要吃他们自己阿訇宰的羊。长寿春天里卖羊,人家就知道他急用钱,便不出价。原想着四只羊卖了就能凑够摊派款的,卖了羊还差一百多。发娃新作的村长,又是他带着干部来,他去年冬卖了两头种牛,手上有些钱,就替长寿垫了。长寿对发娃的厚道很承情。有些人家,凑钱就不那么容易,找亲戚借,给才外出的子女写信,去信用社贷款等。被摊派逼得最无奈的,是吴昌保家。

吴昌保去年秋天走的人,到今年春天还没有一封信回来、一分钱回来。两个老的带着荷花和她的儿子,已欠了村代销点几十块,医疗站几十块。荷花想男人,已偷偷哭了好几回。整个春节,别人家都热火朝天的,他们一家郁郁寡欢,没甚喜庆气氛。不知道吴昌保玩的啥花样,把好端端的一家人说撇就撇下不管了。乡政府干部去逼了几次,见老的老小的小,也是没办法,就让老余和杨发娃注意着他们家,当家人一回来,马上就去要钱。杨发娃说:“我还是先给他垫着吧。”乡干部就警告他:“你是村长,要不来的钱你都给垫着,一个村七八十户人家,你有多少家当给他们垫?”发娃就不敢再吭声。荷花听见了村长说的话,心里对他就很感激。

吴昌保直到农历的四月初才回来。走时是一身光,回来光一身。走到家,兜里也就剩几块钱。在家的人都以为他发了财,晚上抽空转到他家看他,他连根象样的纸烟也拿不出。原来,他那表哥开的是皮包公司。这一年,中国的皮包公司满天飞,只要在工商部门注册登记,刻枚公章,租间旅馆,挂块木板,就是一个环球的、跨国的、远洋的,五洲的什么什么公司,皮包公司玩的都是空手道,的确有个中高手把空手道玩活了的,也能渔利赚钱,但大部分皮包公司最终是欠人房前、欠店家饭钱,欠女秘书工资而一走了之,永远消逝。李文明就是那种皮包公司。吴昌保有时是他的副总,有时是他的朋友,有时是他的客户,这些花样都是玩给别人看的,实际上,他是李文明的门房。李文明和他所谓的女秘书,其实是姘妇不在的时候,他负责接那个破电话,与上钩的顾客捉迷藏,玩猫腻,李文明欠了那旅馆半年房钱不敢回来了,吴昌保仍傻傻地等,一天吃两顿稀饭馒头,差点没把他饿扁。直到有一天,他总算在外面碰到了李文明,李文明塞给他几十块钱,让他快跑。旅馆老板报警了,正到处找咱们呢!吴昌保一惊非同小可,才买了车票打道回府。

“你就这样白白跟了他半年?”一家人听完了故事,方气恨恨地问。吴昌保说:“不白干咋的,公司又没个窝,啥都是人家的,他说跑就跑了,中国这么大,你到哪儿逮他去?”

“说的也是,就当是前辈子欠他的,咱这辈子给他还债。”还是老一辈的人看得开些。吴昌保生了一肚子的闷气,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村里人问起来,就说夏忙了回来收庄稼。

吴昌保终久不是个安心种地的人,回来新鲜了几天,除了荷花白生生的身子,其余看啥都不顺眼,自个经济又日趋紧张,夏忙结束后,西安一家建筑公司来招工,他和外村的一帮人又去了西安。

余庆堂夏忙头里收到儿子余春生的一封信,老余看过儿子的信,没把信的内容告诉不识字的老伴。但整个夏季收麦,种玉米,大豆,老余干着干着活,就走神。有时候一个人坐在地头叹气。夏收是龙口夺食,收麦季节,铁打的汉子也能累趴下,秋生领着他新婚的媳妇去了煤窑,春生也去了煤窑,小儿子冬生正上初三,毕业班,学习紧张,学校不放毕业班的忙假,五口人土地的收种就压在了老余和老伴的身上。老余五十多岁了,老了。头顶已稀稀疏疏地如西北的旱塬,没几处植被。人老了,头发不长,胡子疯长,几天不刮胡子,花白的胡子就白米长。胡子和头发的关系,就像地里的庄稼和杂草的关系,庄稼长得好了,草便不长,草要长得好了,庄稼就不长。老余是头发脱落,胡子眉毛疯长。年轻时收麦,老余是他那一茬男人中最有力气的,一担麦能担六个捆,二百四五十斤,上坡下沟如履平地,一担麦担回家,一口气喝一大碗凉开水,吃三个凉馒头。如今不行了,一担四小个,一百六七十斤,老余担着已觉吃力。每天早晨,老伴都是两个鸡蛋滋养着他,他还是觉着心慌气短。担或背的重了、久了腿就打颤。年轻时不甚流汗,老了老了,一脸的老皮满是褶褶了,太阳下一晒,还净出水。有时候汗多的糊了眼睛,不得不用满是泥土的手在脸上揩。每天收工,老余都抹着个大花脸,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朱长寿是个机灵人,他见大哥走路的架势,就知道儿子不在家,他吃不消了。每天收完自己地里的麦,晚上还赶着给大哥担几担回去。余庆魁和余庆海就不如长寿,他俩种的地都少,几天就收完了种完了,干完了人家自己地里的活,每天就左手一柄扇,右手一杯茶,大树底下乘凉去。大哥孤身一人吭吭哧哧在地里往回担麦,他们都装着没看见。余庆魁就不说了,年龄也大了些,余庆海就过分了。学校已放了忙假,他年轻力壮的,俗话说,长兄比父,做大哥的,在父母年老的时候,对小弟小妹都担负过养育之责,小弟小妹在大哥年老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感恩、报答。余庆海没有这份心。

长寿担了一晚,第二晚余庆堂就不让去了,长寿没理会,肩着扦担往他地里赶。余庆堂就有些感动。长寿种了十几口人的的地,仗着他身体壮,力气大,两口子没日没夜地干,没闲着一会儿,心里也还想着他,哪怕来帮着担一担麦,也是一份浓浓的心意,何况他这个大哥也只是个名分上的大哥,朱长寿不是替代余庆山的位置,余庆堂是他哪门子大哥呢?弟兄俩在黑魆魆的小路上担着沉重的担子往回走。余庆堂感念长寿的厚道,就把他揪心了半个月的心事对长寿说了,想让这个厚道又精明的异性弟弟帮他拿个主意。

余庆堂说:“春生麦头里给我来了封信,我把信压着,一直没敢对你嫂子说,咱俩男人,我今儿黑对你说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是有啥难为的事?”长寿问。他担着担子走在前边,大哥跟他说话,他怕大哥撵不上他,就故意放慢了脚步。余庆堂脚底下赶着,一边吃力地说:“春生说,他们那个煤矿的矿长是地方的村支书,支书有个外甥女也在煤矿上班,两人相熟,女娃娃看上春生了,女娃娃叫咱春生去她家上门。她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子,爹娘指望女子招个女婿养老送终。”

“这是件好事呀,你还闹心啥呢?”长寿听了很高兴。余庆堂心里一直拿不定主意,其重要原因是舍不得让儿子走得那样远。他三个儿子,春生是最机灵,最英俊的。当然,他也不是那种思想十分守旧的人,要把儿子个个都留在身边侍奉他和老伴。只是,两千里的路程,他割舍不下。儿女呀,哪一个都是父母的心头肉。

“听着是个好事,她舅开着煤矿,她家也有股份,他爹是村里的老会计,家里的条件春生说是非常好。只是,我那么大的儿子,一下子送到人家屋里,我这心里头,痛的慌。”

“这点我理解,哥呀,儿大父难管,只要春生愿意,我看呢,你就答应他。你三个儿,家里也是那个样子,要钱没钱,要房没房,秋生结婚后,住房都紧张。春生你再留在身边,不又多一份负担。再说了,人家一个女,有那么好的条件,春生过去也是享福。现在这路程嘛,说远不远,几千里,靠走吧,一个月也走不到;说近也近,汽车火车,一天半天的,就过几个省。你心里不舍呢,那是人之常情。我们生来是个穷农民,娃娃跟着我们种一辈子地也是受罪,他自家能谋个好出路,我们做长辈的该支持他才对。儿大了娶个女人也是要分家的,分开了,还不是各顾各。这世上,哪有不散的宴席呢?大凤出嫁那天,我不也是剜了心头肉似的,眼泪流了一鼻子。过后想想,也是自作多情呢,人家小两口亲亲热热的,早把你做爹娘的忘脑背后了。”

余庆堂听了长寿的话,心里畅快了些。他说:“你这张嘴会说话,句句我都能听进去,听了你的这番话,我心里也不堵了,哥以后有啥为难的事,该和你多说说。我这关过了,你嫂子那关怕是难,要不,任务也交给你,你抽空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这个不难。我看呢,你是做爹的,也是我们这一方的人物。咱不能太小气。忙完了,你干脆就走一趟,给人家和娃娃都吃个定心丸,其实呢,春生要是这样就把终身大事办了,也是给你省了心。”

“你说我该走一趟?”

“该走一趟。”

“走一趟就走一趟。”

麦一收就是五月初五端午节。余庆堂记着长寿的好处,一大早就叮嘱老伴弄几个菜,宰只公鸡,煮块腊肉,泡些木耳粉丝,中午跟长寿好好喝几盅。

“只叫长寿?”老伴问。

“咱又没姐没妹,姑早死了,还叫谁?”

“还有老二和老四呀。”老伴提醒他。余庆堂脸色变了。他气愤地说:“叫他俩吃,还不如喂狗呢,往年春生秋生在家,哪一季还少帮了他们,我儿子出门了,我老骨头没累散架,两个白眼狼游手好闲好几天了,来帮了我一把忙?叫长寿一家,别的不叫,早些年,我们都看不起人家兰花,觉得兰花对咱兄弟不好,这回我看出来了,兰花也是个长情的人,比那两家子,强多了。”

老伴便不再多言。她知道老余生两兄弟的气。故意这么做。想想也是气人,余庆海种罢了地,每天里太阳快落山了,外边凉爽了,孙巧云打扮得花蝴蝶一般,露胳膊露腿的相跟着,两人在小河边的路上蹓,从未上门问一问哥忙不,要帮忙不。当地的风俗,端午节,吃新麦,娘家要把嫁出去的每一辈姑娘,凡健在的,不管远近,都要去接回来,一家人欢聚一堂过个节。余庆堂这门子,缺姑娘,他那一辈,就他弟兄四个,在上一辈,是三兄弟一个老姑姑,中年就死了,到他儿这辈,他跟前又是三个儿,过节就没客。

长寿一家中午来,见没叫老二和老四两家,就有些纳闷。心想大哥过节请客,哪有挑着请的,那俩知道了,怕产生隔阂,便转弯抹角地问了。余庆堂说:“我今儿这不是过节,你给哥担麦又种苞谷,哥没让你喝一口水。今儿中午杀了只鸡感谢你。就咱五口人,小满和女人放开肚皮吃,咱哥俩,好好喝几盅。”

“这点小事还值得你记挂着,侄儿们不在家,要是我俩侄儿在家,你还看不上我这劳力。”

一家人就在余庆堂破旧的堂屋里摆开了席。还是早年那个破方桌,新铺了块塑料布,凉的热的,上了满一桌。弟兄俩才碰了两杯,余庆海头上扣着顶硫磺熏白了的洋草帽探头进来。长寿和他嫂子便起身招呼。余庆堂坐着没动,还兀自吸溜了一杯烧酒,兰花压根儿就没理会余庆海,只管啃着鸡骨头,看也没看他。

“正吃着呢。”余庆海摘下头上的草帽扇风。庄稼人个个光头,头发不到半寸长就嚷嚷着刮了刮了,热闷死了,余庆海仍留着长发,梳着偏分,有时还爱往头上喷点女人的两块钱一瓶的花露水。他非常自信自己的仪容,摘掉草帽,就下意识地用另外一只手梳理头发,这头长发,就是他文化人与庄户人的区别。听说,肚子里那点墨水,还解不了二元一次方程组,也只能算出一只蛤蟆四条腿,八只蛤蟆多少条腿。

长寿起身招呼后,拉他入席。他见大哥没理他,有点意外,嘴里说:“我也弄好了菜,来叫大哥大嫂去过端午节呢,哪想到比我还早一步。”

“请客不如遇客,遇上了,你就在这吃。”长寿越俎代庖,替主人留客。余庆堂这时才发了话:“你家做好了你就回去吃,我今儿不是请客过节。你三哥夜里熬更守夜帮我担麦,大哥心里过意不去,请他一家人来吃顿饭,犒劳犒劳。你二哥这一阵子正犯酒瘾呢,说不定正巴望着谁去请他,你俩一块喝吧。”

“大哥和长寿哥就不去了?”余庆海听了大哥大话,就知道大哥嫌他没来帮忙,心中也有愧。大哥的脾气他是知道的,直来直去,惹恼了,说出的话象杠子,每一句都能打痛你,更别谈留不留情面。

余庆堂冲长寿一挥手,说:“不去了,来,长寿,咱俩喝酒。”

余庆海走后,兄弟俩碰一杯满一杯,中间只招呼吃菜,不说多余的话。酒喝到五成,俩妯娌和小满都吃饱了,女人进厨房忙其它的,小满离开桌子跑出去逮知了。朱长寿说:“大哥,酒喝一香,咱兄弟俩,今儿到此结束。”

余庆堂一瞪眼,说:“不行,你怕大哥没酒,大哥知道你的量,还没过半。咱兄弟俩,今儿喝个痛快。”说着话,又去里屋提出两瓶来,兄弟俩又继续喝。这回余庆堂先给长寿倒满杯,再给自己倒半杯。不等长寿说话,他端起酒盅就喝了,然后给长寿亮杯。长寿心里明白,大哥量有限,想让自己多喝点,就装着没看见,只管把酒往下喝。长寿酒到八分上,余庆堂已经醉了。他一边醉醺醺地仍让长寿喝酒,一边开始说酒话。

“今个下午不下地,咱兄弟俩歇半晌,行不?”

“大哥想歇,长寿陪着大哥,歇就歇。”

“那你说,耽误半天,要少收多少粮食?”

“耽误半天吗,明天赶一赶,活就出来了,还能少收了粮食。”

“这就对了,你两口子,这几年过日子不要命,大哥我看在眼里。你进了我们余家的门,把余家的门户撑起来了,大哥我脸上光彩。你替我们老三把娃娃养大,他不知道,大哥我心里明白,大哥替他感谢你。”

“大哥,你这是哪里话,你把兄弟当外人了。”

“大哥酒醉心里明白,你也没喝醉。你姓朱,进余家的门,招余家的寡妇,养余家的儿女,自个跟前又没个一男半女的,过日子这样上心,你这样的人,世上难找,大哥心里都记着。”

朱长寿咋感到大哥今天是以酒作邪,话里有话。莫不是他知道些什么?这样想着,长寿的酒就醒了一半。替余庆堂倒了杯凉茶,听余庆堂继续说:“只要大哥活着,余小满他不敢不孝顺你。等小满长大了,我给小满留个话,要是我小满娶妻成家,将来生两个儿,一定要让一个姓朱,续你家香火。”

“大哥,你咋替长寿想的那样远呢,长寿还没想到这些呢!”朱长寿这才领教到余庆堂不愧怍了大半辈子支书,这人不简单。他可能看出些什么,名义上,是替你想后路,表扬你,实际上,他是在借酒遮脸,警告你。小满是你的儿,我们都知道,但他不能姓朱,他是余家的后人,你朱长寿不论怎样努力,时刻别忘了,你是小满的继父,只有他将来传承了余家的血脉后,有机会,才能传承你朱家的血脉。朱长寿自从进了兰花的门,虽然余庆堂对他热情客气,但他始终琢磨不透余庆堂对他的态度。这番谈话,才把他心里捅了个透亮的窟窿。余庆堂的话明明白白告诉他,不管别人咋说,好好过日子,别胡思乱想,余庆堂有朝一日死了,后人还得按余庆堂的吩咐来做。

说了些酒话、疯话,山高路远的话,余庆堂的话题又回到了眼下的正题上。他说:“兄弟,你看我们这农村,才好好种了几年地,日子才好过了几年,晚一辈的,咋看不上这种庄稼,说走就全走了呢?”

“我看,还是这儿条件差,经济落后。”

“我们这条件还差,不缺吃不缺穿的,经济落后是他们不想努力,你就有脑子,经济搞得也不差。”

“我算个啥,累死累活的,外边的钱多好挣,你看黄桂荣盖的那屋,还不把全村的年轻人眼看直了,他们是想学他的样呢。”

“有几个能赶上他的,他那脑子,早八年我就看出来了,不是块久居人下的料。我看哪,村子里留不住年轻人,重要原因,还是国家政策放得宽,随马由缰了。早些年,他谁敢想走就走,把大队生产队当韭菜园子似的。”

长寿就知道余庆堂是对近几年年轻人不甚尊重他老支书而不满。过去出门,没有大队的介绍信就不行,现在呢,你开他走,你不开他照样走。同时,也在怀念已逝的,曾经红红火火、风风光光的岁月。人老了,都是这样,思想守旧,看不惯新一代的别样,总想着人人都照着他曾经厉炼过的路走一遍。殊不知,曾经的那条路,已被岁月的风尘埋没了,荒芜了,年轻一辈要走的,是他们自己的路。

李天保腿脚不方便了,他让他的小女儿金玉来叫余庆堂。金玉对余庆堂说:“伯伯,我爹叫你去说个话。”

“你爹这段时间在家还摔东西吗?”余庆堂摇着大蒲扇,坐在门外的柿子树下乘凉。李天保自从得了半身不遂的毛病,走路靠拄一只拐,再不能满村子转悠,不能下地干活,听说,他也近不得女人,整日里闷在家里沤气。女人家领着小儿子水生和小女儿金玉下地,他一个人守在家里,喝口水,上厕所也难。遇到想干而干不成的生活琐事就大发脾气,把凳子、脸盆、饭碗,菜盆子不知摔过多少回。村里人都知道,都不去解劝。李天保活了半辈子人,没为下几个知心的。他一贯霸道奸诈,武断又好色,文化革命那阵儿,光顾着一门心事整人斗人,强霸年轻貌美的女人,没想到他日后会落得这般田地。被他强霸骗奸过的年轻女人们,如今走路经过他家门前,嘴里都快乐地哼着小曲,以示自己想报而未报的仇恨终于有天道公正,让斯人活不旺死不顺受人间磨难。家里的粗瓷碗差不多被他摔完了。水生和金玉商量,全换成洋瓷碗。洋瓷碗就算摔瘪了,捏巴捏巴,还是个碗,虽然满身黑疤,搪瓷脱落,还盛得水装得稀饭。余庆堂终是心里不忍,晚上去劝过几回。李天保慢慢习惯了他半条命的身子,也听进了余庆堂的话,以后摔得少了些。其实,他家的日子并不难,土生接回了妹妹换来的媳妇月月,月月聪明泼辣,干活麻利,两人在煤窑一个做饭,一个做黄桂荣的帮手,家里用钱是非常宽余的,又有全村最富有的包工头女婿。桂香苦水泡大的女子,深知家庭贫困的艰难,就时时给娘家周济些钱。四口人在家,除两个少年种地不行,种不好承包地,家里的生活还是村子里比较好的。

“好长时间不摔了。爹的脾气变得有些怪,整天坐在墙根下,醒不醒睡不睡的,象在想啥事。”金玉回答说。金玉刚满十六岁,长胳膊长腿的,像一棵才出土几天的豆苗苗。头上扎两羊角辫,穿着姐姐外面捎回来的花衣裳。只是天天下地,把女儿家的脸晒得有些黑。金玉长得也像她娘。狗日的李天保糟践了半辈子别人的女人媳妇,自己还生了三个漂亮女儿。不知他看着自己的女儿一个个鲜花般盛开,他对自己过去的作为做何感想。

“你爹没说叫我啥事?”

“他只让我来叫你,没说啥事。”

“走吧,我去看他去。”余庆堂起身,相跟着金玉往她家走。边走边说:“你伯伯这一时累得很,坐下了就不想起来。”

“我娘就说了,秋生哥和春生哥不在家,你肯定累得吃不消。”金玉笑了,老余也笑了,道:“你娘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金玉,你二姐出嫁了,下来该轮到你了,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对象?”

“我还小呢。再说了,我爹我娘都得人伺候。”金玉羞答答的。农村女娃娃家都这样,一提介绍对象,都心跳加速,桃花满面,不胜娇羞。老余曾经为他的春生谋划过这个小姑娘,看来,两个年轻人是今世无缘,前世无情了。

李天保窝在他家门外的核桃树下打瞌睡。他似睡非睡。老余过来,他老远就听见了他的脚步声。他睁开眼,向老余示意身边的木凳子,身子扭了扭,算是打过招呼。

老余坐下来,问他:“你让金玉叫我,是心里不痛快了,还是真有别的事?”

“你先坐,我叫金玉给你泡杯茶。桂香捎回来的,今年春天上等的陕青。”李天保慢慢说着话,能动弹的右手从衣兜里摸出纸烟来递给老余。烟也是女婿孝敬他的红延安,一块多一包,他细着抽,来人从不拿出来,今儿叫老余来,才破了例。

“好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思谋着一件事,叫你来跟你谈一谈。”李天保说。

“咱哥俩,二十多年的搭档了,有话你就直说。”

“你说,他杨发娃凭啥养牛发财?”

“一凭国家的好政策,二凭人家自己的本事。”老余不知道李天保想说啥,觉得李天保这话问得有些荒唐。李天保说:“他杨发娃发的是我们大家的财。”

“这话咋讲?”余庆堂还没听明白。李天保一边眯着眼咂巴着纸烟,一边愤愤地说:“他凭的是我们村那几千亩大荒山。若没有这片大荒山,六七十头牛,养他家承包地里,吃啥?老余,你说,吃啥?”老余明白了李天保的意图,他问他:“自古以来,各家的牛羊都在集体的荒山上放牧,没谁有啥意见嘛,再说了,这些都是远离村庄的山沟坡岭,种庄稼,禁不住野兽糟害,长成一两棵成材的大树,不也让梁北的人偷了去,除了放牛羊,砍柴割草,还有啥用?”

李天保把咂巴得烧嘴的烟头狠狠扔了,说:“我不这样认为,现在不是打破大锅饭,啥都承包到户嘛。土地承包,经济林用材林承包,我看,村里也应该把这些荒山承包到家家户户,不能让他杨发娃一个人占便宜。”

“我们是种地的农民,大部分人家都不放牛羊,要那荒山有啥用呢?”

“谁爱咋处理就咋处理,种树,长柴禾,长草,反正不能让杨发娃一家白占我们大家的便宜。”

老余没有充足的理由反驳他,方慎重起来。他问李天保:“你是代表个人意见呢还是代表部分群众意见?”

李天保从衣兜里摸索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送给老余。说:“这是群众的签名。”老余接过纸片。树荫下,光线还算充足,只是明一片暗一片斑斑驳驳的。老余粗粗看了一遍,从余庆海第一个开始,全村八十多户,有五十多户都签了名。狗日的李大虾,成瘸子腿了,还有这等本事,只是瞒着他和杨发娃。

老余把纸片叠起来放进衣袋里,喝了几口金玉送上来的新茶,才说:“这是件大事,我先跟发娃商量,可能还得跟乡政府打招呼,人家杨发娃也是我们乡扶持发展的专业户,戴过大红花的。”

“你是支书,你看着办吧,我们等你消息,不能拖,拖一年,我们多吃一年亏!”

李天保恨杨发娃恨得牙痒痒。从杨高贵开始,杨家就是李天保认定的仇人。他斗了半辈子地主,没把地主的后人整下去,连牢也坐了,狗日的还是站了起来,不仅当了村长,还发了财。这口恶气别人忍得,他李天保忍不得。还是这个可恶的杨发娃,让他失去了一个贤惠勤快能干的女儿,杨发娃在他眼前多张狂一天,他的仇恨就如烈火般多燃烧一天。这股烈火已快将他烧干、烧焦。

余庆堂不是李天保余庆海一流的人,他不会搞阴谋诡计。他大半辈子处理事都是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他把李天保的意见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杨发娃。

杨发娃说:“你就按照多数群众的意见把荒山给分了吧,分了以后我再跟各户商量。李天保是想掐我的喉咙,我预料到他有多种整我的办法,确实没想到他使的是这么损的一招。”

“那样一分,你还咋养牛呢?”老余很是担心。发娃说:“我是村长,总不能以权谋私吧,群众的要求是正当的,我们得尊重群众的意见,至于我养牛,只要我还想养,凭他也拦不住我。”

老余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他专程去把情况向乡政府作了汇报。乡政府的意见是让大家坐在一起商量,最好是把荒山承包给杨发娃,一年给村里拿点承包费。杨发娃的典型还是要树立扶持的。老余回来和发娃商量,发娃让他开群众会,征求群众意见。

为照顾李天保的瘸腿,老余特地把群众大会放在李天保门前的大核桃树下,绝大部分的当家人都来了,不大的场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人。余支书主持会议,讨论村里的荒山问题。谁知道问题提出来,大家都缄口不言,只有李天保主张分了,就连签名排第一的余庆海,也没有跟着他帮腔。李天保这时才明白,他在群众中是没有威信的,人们对他是阳奉阴违。谁心里都明白李天保是想整杨发娃。以耕田为生的农民,那些瘠薄的荒山除了烧柴禾之外,是没有用途的。李天保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法拂他的面子,他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村干部,腿瘸了,不当村长了,还是***员、支委。但谁又原意与如日中天的杨发娃作对呢?李天保气得使劲捶他的坏腿,引来一片笑声。老余见李天保的意见无人响应,就松了口气。他说:“既然把事提出来,我们总该有个合理解决的办法。我说呢,荒山是集体的,也是大家的,杨村长放了一大群牲口,今后还得放在大家的山上,是不是让杨村长给大家拿点承包费,表示表示呢?”

“行啊,一年够给我们抽条烟就行了。”大家起哄。余庆堂见大家没有异议,就悄悄问身边的杨发娃:“你说,一年出一千块钱咋样?”

“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啥意见,行。”发娃从今天的会上已看出大家对他是宽厚的、仁慈的。一千块钱,对养那么大一群牲口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余庆堂对乱哄哄的人群说:“大家静一静,我刚才和村长商量了,一年出一千块钱,给大家买烟抽,大家看行不行?”

“行!”好多人把手举起来。发娃很受感动。为感谢大家对他养牛的支持,他郑重地对所有人说:“大家对我十分体谅,我感谢乡亲们。从今年起,我每年送全村一户十担牛粪,只要你有力气,编担大筐,挑出我的牛圈门就是你的。”

“杨村长,说话可得算数!”长寿闻言,第一个跳了起来。他的大嗓门盖住了所有人的声音。

“算数!信不过我,我写个东西,签名盖章,支书保管起来!”发娃回道。

“好,你送十担粪,我朱长寿第一个不要你出的那点钱!”长寿十分慷慨。要知道,满劳力担十担牛粪,顶得两三袋化肥。眼下一袋化肥三十多块。就按发娃卖牛粪的正常价,三块钱一担,也值三十块钱。长寿家的庄稼长得好,既得益于他的勤劳,他的猪粪羊粪,也得益与杨发娃的农家肥。长寿贼精,他蛮力大,两担能担别人三担,要是按发娃今天说的,担出门就算,他一担能担别人两担。

“不要了,不要了。”众人七嘴八舌,纷纷嚷嚷。

“真的都不要了?”老余十分意外。大家又纷纷表态。发娃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老余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你有情,我有意,淳朴的农民就是这样。发娃对大家拱手相谢。会场变成了一片对发娃的恭维声。有人就吵着发娃给大家买烟抽。发娃让腿快的去代销点拣最好的烟拿,一人一盒,他过后付账。李天保的愤怒和不满被人群的喧闹淹没了,他拄着拐瘸到余庆海跟前,想质问这个两面三刀的人。余庆海一把扶住他,生拉硬拽,把他架回了屋。

“余庆海,你个狗日的,你为啥也日弄我?”李天保指着余庆海的小白脸,能动弹的右手抖个不停。

“老村长,你息怒,息怒。你没看今天的阵势,杨发娃是村长,村子里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马上转过来巴结他,我们的势力太小了,我们这样明的跟他作对是要吃亏的,一切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余庆海把李天保扶到凳子上坐定,也不管李天保是否就坐稳当了,撒了手就跑出门去。李天保指着他的背影骂道:“你个狗杂种,汉奸,小心我把你狗日的丑事都给抖出去!”

余庆海不敢回头,几步扎进人群里。

发娃养牛,牛粪是他一笔不小的收入。自从扩大了养殖规模,他一天就有十多担粪。秋麦两季,他卖粪就得八九千万把块钱。农家肥比化肥好,地越用越肥,又比化肥便宜,而且土地的肥力持久。有力气的人都愿意买他的牛粪上地。有几户经济紧张的老实人,没钱买他的,就一早一晚沿路拾牛粪,一月也拾十几担粪。如今白送每户十担粪,人哪有不高兴的。农村人,看重的是情义。有时候的问题,用钱不好解决,用“情义”二字就迎刃而解了。李天保门外的会场变成了热闹疯张的节日。自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村的大聚会越来越少了,平日里各在各的承包地里忙活,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机会,就是哪家过红白喜事,也是妇女娃娃多,当家的男人少。今天,全是当家的男人们聚在一起,又是麦忙结束后的难得的清闲日子,夏播下去的玉米一天一个样在雨露的滋润下蓬勃地生长,漫山遍野,知了聒噪,风调雨顺,这又是一个丰收季节来临的前兆。
太平山下万福人,万福人家享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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