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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郑安怀小说《荒村》(七)

  • 仰孝顺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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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2/6/22 1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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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川关镇是两条大河汇集的三角地带,政府改了过去恣意的水道,整出一大片沙洲,卖地皮,搞小镇开发。黄桂荣放弃了村子里新盖的、全村一流的小洋楼,在漫川买了地皮,再盖新楼。他用钱实现了山沟里农民可望而不可及的心愿,从此后摔掉农民的桎梏,溶于小镇,成为小镇的居民。一辈两辈之后,他的后人也可以像如今的小镇居民一样,用鼻孔瞧山里人了。沙河滩上的漫川关镇,在许多山里人的心目中就是城市、是天安门。鞭策儿女们好好读书,将来能谋份工作,做镇子的居民,是许多父母辉煌的理想。当然,小镇虽小,确实有山沟沟难以达到的先进与繁华。小镇通电,有电的地方,当然就有电视,有电视信号转播塔,有歌舞厅,一切现代的工业文明都随着电的到来接踵而至,大城市所拥有的,小城镇几乎都有,其区别只是档次不同。但就是学学样子,也是山沟里生存的山民们眼中的西洋景了。当然,也通公路,漫川关是连接陕西和湖北的关口,大道通两省,南北的潮流东西都通过道路的快速运行送到漫川关。漫川关的时尚常常就是两个作派,撇湖北人嗲声软语的长江流域逆流而上的时尚和学老陕腔的黄河流域的越秦岭而下的时尚。连自行车、电视机、香烟都有两个名牌。凡此种种,山沟里的山民们不向往做镇子居民也不现实。夜夜坐在电视机前消遣和夜夜守在煤油灯下听窗外夜猫子叫是有天壤之别的。黄家为了要小镇的享受,宁愿把花了十几万块钱新造就的房子放弃,让它们成为儿孙们的一点记忆。与黄桂荣同去的,还有几户人家,他们没有黄桂荣那么多的钱,但为了将来的日子,他们举债买了地皮。黄桂荣和发娃已是两挑担,发娃还是他姐夫。他也曾劝发娃去买地皮盖房住。发娃没答应。发娃想,仅仅就是住在小镇里你就是城里人了吗,你没有本事,没有工作,给你个城市户口,又去掉了你农村的土地,你靠什么生存呢?你的儿孙靠什么生存呢?农民的子孙怎能放弃生存的根本——土地呢?没有土地、没有工作的农民住在城镇里,是不是把一条蚯蚓放在青石板上,把一条鱼放到沙滩上呢?发娃的深谋远虑没能阻止得住人们向往城市、跳出农门的脚步。许多农民的子孙在工业化、城市化的世界里耳濡目染,他们对农村厌倦了,他们渴望城市就像久旱的庄稼盼一场春雨一样。农村是他们的耻辱,是他们摔不掉的索链。

发娃问他的爱妻银霞想不想去镇子住。银霞说:“我们就住在这里,种地、养牛,过踏踏实实的生活,等我们的娃娃长大了,他们要是想去,让他们去。我们这村子多好,有山有水,门前屋后有菜园、果树。我在那地方的那些年,做梦都梦见的是这村子,这山水。让我住在街道的楼房里,吃一把韭菜也掏钱买,烧一根柴禾也掏钱买,我过不惯。就是村里的人走光了,我也不走。”

“村里的人其实已经快走光了。”发娃叹息说。文革后期全村有四百多口人,饥荒出去八十多口,如今又走了几十口,加上嫁出去和死亡的,村里现在只有二百多口人,计划生育对人口的严格控制,多年来一村里的新增人口不敌死亡人口数目。去年冬死了个老人,下葬的时候,沉重的棺木要十二个壮劳力抬的,当时的村子里,竟一时凑不齐十二个人的丧佚。除了老人妇女,就是小孩,象发娃这样的青年人、长寿那般的壮年人都出门打工去了。不得已,余支书出面去外村里掏钱请了五个人来才凑够一班丧佚。当然,太平村年轻的力量重伤在煤矿那一口就吞噬了的六条生命。

发娃两口子今年把几近瘫痪的李天保养在家里。他的小儿子水生,小女儿金玉都能出门打工了。金玉去西安给一家餐馆洗碗,水生在一建筑工地做小工。他们的娘,那个信了大半辈子佛教受了大半辈子苦的女人,还是舍弃了尘世俗缘,一脚迈进空门、做了尼姑。也许这是她的宿命,没有土生的死,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土生的死把她这棵老树的心掏空了。农村的善男信女们生活日渐富裕之后,又悄悄兴起了朝香拜佛。荒废的许多庙宇都渐渐有了僧人道人,老人去世,也慢慢出现了道场、法场。李天保如今由他憎恨了半辈子的地主后人来经管,也许是他心中有愧,也许是久病的原因,如今的李天保整天傻乎乎的,坐在哪儿,一坐就是半天,脾气出奇的好,谁来都笑眯眯的,不挑剔吃喝,不摔盘子碗,有时还帮做饭的银霞捣蒜、烧火。两个娃娃,高兴了爬到他的头上,他也不恼。银霞两口子不计前嫌,杨启仁老两口也不说什么。都活成那个样子了,还有什么仇恨不能化解呢?仇恨是心中的黑影,你只要愿意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那黑影自然就消失了。

月月曾力图挽留出家的婆婆。她把土生生命换来的那点钱呈给婆婆,希望她拿着它们养老,婆婆谢绝了。她说:“我没了儿子,你没了丈夫。我没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你呢?你心里比娘还苦。娘连儿子都没了,还要钱干啥。你留着它,算土生这辈子负你的补偿。”

金玉和水生也不要这笔钱。村子里其他的人家就不同了。张家的媳妇有一儿一女两个娃娃,丈夫也是在这次的大事故中丧生。办完了丧事,公婆和媳妇为这一万两千块钱反目。舅家人帮公婆说话,要留这笔钱做老人的养老金。媳妇娘家的帮媳妇说话,要这笔钱做儿女的抚养费。两下各不相让,反目成仇。钱是攥在媳妇手里的。媳妇一生气,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婆婆的娘家人就吆喝一帮人闹到媳妇娘家。两方都是大家族,恶语相交,便开了仗,婆婆就挨了媳妇娘家哥的一棒子。余庆堂和发娃去处理,处理不下来。最后是乡政府干部和乡民警一起才把纠纷分割开,公婆得了六千养老金,媳妇得了六千的儿女抚养费。自此后媳妇和公婆一刀两断,亲孙子见了爷爷奶奶也吐唾沫,捣指头。还有几家,情况大致相同,虽然没有张家的事态严重,公婆也给媳妇限定了条件。再招男人进门,养公婆的老,公婆就不扯这个钱,若嫁出门去,钱就留在婆家不许带走。几个小寡妇,常凑在一起,把各自的公婆说得一无是处。

难得有月月这般通情达理的,也难得有婆婆那般看破红尘的。死人是悲剧,那是人力不可逆转的,是天意,而之后的悲剧,全是人力所为,是人心底的私欲在作怪。听起来,倍让人心酸。多大一点钱啊,犯得着让人撕破脸皮舍弃所有的亲情吗?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在作怪。山区农村在逐年富裕,但它永远也赶不上发达地区和城镇。人心是个无底洞,欲望是填不满的。

发娃一家半夜里被牛的怒吼声惊醒。先醒的是杨启仁。人老没瞌睡,他起来就闻到一股浓烟味。开门看牛圈方向,牛圈那边已经是火光冲天。他一声惊呼,整个村子人都听见了。发娃顾不得穿衣服就滚下床奔向他的牛。牛圈已被火光照得通亮。牛们在圈里狂奔、怒吼、撞栅栏。着火的是料场,那是去年麦季里收回来的全村的麦秸,如今是阳春三月,剩下的已不多,但全是干透的草。发娃奔到牛圈时,父亲也跟了上来,栅栏的一角被牛撞到了,火光中,只能看到三四十头大牲口四散奔逃,父子俩是不敢拦也不敢拢。杨启仁大声对儿子说:“先别管牲口,它们跑不远,赶紧灭火吧。”村子里的其他人也有不少起床的。朱长寿和老余已赶过来。大家一看火势,手里又缺盛水的东西,余庆堂问发娃家里的水桶在哪儿。长寿声音洪亮,这时正好发挥优势。他憋足劲大喊道:“牛圈着火了,都快起来灭火啦。”

村子里能跑得动的都端着盆,提着桶陆续赶来下河沟提水,往火势凶猛的干草堆上浇。幸运的是,草堆子离牛圈还有两丈多远,中间是山大一堆干牛粪,牛粪着火慢,火势还没有殃及牛圈。牛最怕火,它们是被冲天的火光和浓烟吓着了,是那头种公牛率先发怒,他带领着牛群先是奔向栅栏门,门锁着,种公牛身强力壮,平日里发娃父子对它都怵三分,发起怒来,把犄角插在栅栏里,能把整个大牛圈都摇晃动。这次也是它挑起了扎在地下的木桩,扑倒缺口,带领着它的妻子儿女们逃了出去。

水压住了火苗。男人们用木叉,铁耙子把着火的和没着火的地方分开。火势烧得猛,烧得深,干草堆子中间是最干透的草,水虽把火苗压住,中间浇不透水的仍在燃烧,冒着浓烟。人就用长木杆把上面的湿草挑开,把整桶的水再往中间浇。村里只有三十几个老汉和妇女们在家,年轻力壮的除了发娃两口子,长寿两口子,就只有余庆海。其余都是余庆堂这般年龄和比他更老些的留守人员。大家忙乎到天亮,方把草场的火扑灭,把烧剩下的麦草重新垛好,把烧残的草分开。救火场的人大多一身湿,脸上手上染着草灰,象才下班的煤矿工人。牛圈到小河沟的小路被人们泼成了泥,比下了久连阴雨还湿。

整个救火的过程,人们发现了一个问题。全村在家的老男人、老女人还有半大的孩子都来了,唯独不见余庆海的人。余庆海是在家的,平时比谁都睡得晚,他点的是学校的公费煤油,晚上批改娃娃们的作业,还爱看小说,他家的那个窗户平日里是村庄深更半夜唯一的一星光亮。照理说,几十人喊着、叫着、忙着,那么大的动静,他余庆海不可能听不到,如果听见,他没有不来救火的道理。不说两家没仇没怨,就是白天才打过架的邻居,如果晚上一家发生火灾,另一家的人也要救火。农村里千百年来养成的习俗,重大灾难面前,村子里谁也不能退后的。农村没有城市那么健全的功能,火灾拨119,有消防官兵。农村的火灾全靠村里人齐心协力。有一年正月初一,老黄家火上房,村子里的男女老幼,全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新鞋赶去救火。事后,好多人才上身的新衣服都烧破了,有人还受了伤。农民一年能穿几身新衣服?但没人退缩,没人抱怨。农村那种土木结构的老式房子,加上家家门前有柴草垛子,谁敢拍着腔子保证,他家不会发生火灾?

火势扑灭了,余庆堂听到人们的议论,就去踢余庆海的门。踢了几脚,才听到余庆海迷迷糊糊的应声。余庆堂怒道:“村子里救了一夜的火,那么大的动静,你都没听见?”

余庆海方如梦里惊醒,隔着门急问:“谁家呀,我晚上喝了些酒,醉过去了。”

“是杨家牛圈的草垛子,看你那点出息,一个人能把酒喝醉了。”余庆堂气咻咻地去了。他感到很是替这个弟弟丢人。喝醉了酒怕是托辞,懒得起来才是主要原因。爹娘咋就生了个这么个缺少人性的东西呢?

余庆海到杨家牛圈的时候,救火场的人都散了,跑得动的男人们全进沟进山去给杨家找牛,只有银霞和婆婆在泪眼婆娑地清理场子。余庆海看到的是,圈牛的栅栏倒了一部分,偌大的干草垛子如今只剩下一小堆。整个草场,一地的黑灰,连周边的草木、麦苗上,都落着一层黑草炭。

“是哪个断子绝孙的,把火丢到我家草堆了呢?”银霞的婆婆声音嘶哑,欲哭无泪。她一边干活,一边跟媳妇说话。银霞说:“晚上是发娃关的牛,会不会是他遗了火星子?”

“发娃连烟也不抽,哪来的火。我们靠这草喂牛,哪一天都是紧小心慢小心的。你爹烟瘾那么大,在草堆子搂草,都是不抽烟的,就怕出事。我们这草场子离大路隔着河,走夜路的人也不会把烟把子丢过来。我看哪,是有人放火。”婆婆说。

“发娃不跟人结仇,谁会放火?”银霞不解。婆婆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我们养牛挣了些钱,树大招风,保不准有人心里别扭,就生贼心。”

“妈,这话乱说不得,你看大家给我们家救火,一个个累成啥样了,都对我们好哪,说这话,让大家寒心。”银霞历经磨难,处事已变得老成厚道,她为人从没有一点点的坏心眼,也不相信别人有坏心眼,无怨无仇的,谁会下此黑手?余庆海远远听着婆媳俩的对话,没有走过去。

发娃下午还是去派出所报了案。他坚信这火是人点的。因为他晚上关好牛,还不放心,在牛圈四周和草场转了转,啥都拾掇得妥帖了,才放心回的家。牛圈着火的前一阵子,狗猛叫了几声,还像撵过啥的,发娃没在意。狗在深夜里经常狂叫、奔跑。山上野兽多,狗是夜眼睛,看见了肯定咬、追,他们早习以为常。冬天夜里,有时候一家狗叫引得全村狗叫,吵闹得人睡不着,吵过头了,人还起来打狗。他问银霞听见没,银霞说也是听见的,没往坏处想。

发娃是乡政府重点扶持的农村经济发展专业户,又是村长,所长对此十分重视。亲自率领两民警开十里三轮摩托,又走十里山路来查看了现场,晚上住在杨家,又走访了村里许多户人家。第二天,他似乎已胸有成竹,让一个民警去漫川领来了一位女同志。让女同志去学校隔着窗户看了看。下午的时候,他们把余庆海带走了。

这位女同志是药材公司的营业员。前年发娃报的巴豆案所里还备有材料,所长怀疑这起纵火案与上一次性质相同,是一人所为,就让女营业员来辨认一下人。营业员说,巴豆是冷门药,一次买那么多巴豆的人她记得清。来把余庆海一认,就肯定是他。

余庆海虽然心眼坏,却是一摊稀屎,没有骨气。派出所一审二吓三蒙,后半夜就全招了。巴豆是他放的,火是他放的,黄家的刀子夹纸条是他放的,朱长寿的羊栏也是他烧的。为啥?别人比他过得好,比他有钱,他嫉妒。找不到心理平衡,自己又没赚钱的本事,就由妒生恨,恶意祸害有钱人。

余庆海做的丑事把他大哥余庆堂余支书恶心得没脸见人,好像坏事是他干的。他恨不能把老脸扯块破布蒙起来,躲到山上去!杨家这次损失惨重,去年准备的草料本来是够这群牲口吃到今年收麦的,大火一烧,剩下的又被人践踏得不成样子,喂不了多长时间。太平村还没通公路,山外的东西大量运不回来。杨发娃无奈,一家人拼命割草,向各家买苞米壳、苞谷杆仍维持不下去的时候,只好把牛偷偷往山上赶,赶到远离村庄的老林沟里,过一天算一天。有两头怀孕母牛可能是受了拥挤和惊吓,怀着的牛犊子流产了。一家人心痛得直掉泪。好在村里人体谅他的难处,没有人多嘴多舌。余庆堂干脆对发娃说:“你只管去山上放牛,林业部门来管来罚,老余给你顶着。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看着这大一群牲口饿死。牛是咱山里农民的养身父母呢!”

余庆海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中心小学派了一个女娃娃来太平村初小任教,说是过了这学期,就把学校撤了,并到中心小学去。老余等村干部虽然对撤了学校有意见,但眼看着只有几个娃娃上学,学校也实在难以维持,出去了的人谁也不愿意再把娃娃送回来上学,余庆海又这般地不争气,老余等只好听任中心小学的安排了。

太平村小学,在人口不许外流,又没搞计划生育的年代,鼎盛时期五个年级齐全,五名任课教师,八十多名学生。早晨上早操,七八十名娃娃整齐响亮的吼声曾是太平山下一道亮丽的风景。听着那些娃娃的读书声,村庄里有了勃勃生机,人活着也分外有劲、有盼头。收麦季节,老师组织学生下生产队支农,一晌能割十几亩麦。短短十几年过去了,人口的外流和计划生育的严格控制,太平村小学走到了它的尽头。

两个月以后,身在西安的孙巧云便知道了男人的事。自从给黄桂荣家门口塞刀子和勒索信,她就知道男人迟早会有那么一天的。文化革命造反起家的那群人,心术不正,惯会给人玩阴的。他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他这种人,不关进笼子里,对社会迟早是危害。孙巧云没有伤心,反而觉得轻松了。她入得城市,就被城市迷住了,再无回乡的念头,对男人和那个家,完全没有一点留恋。城市间来来往往的那么多的男人,哪一个不比他余庆海强十倍百倍。这之后,吴昌保只见了巧云一次,就再无巧云的消息了。吴昌保想,凭她的风骚,开放和狐媚漂亮,在城市里捞生活实在太容易了。当然,他也想念孙巧云。孙巧云曾给予他的,是女人的激情和疯狂,在荷花身上,他永远也体验不到那种感觉。

男人就没有女人活得轻松。男人的“男”字,造字的时候,就没造好,下田出力方是做得男人;而女人的“女”字,不过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形而已。其意也是告诉后世的子孙,女人仅凭那个,也能混世界。吴昌保一步一步艰难在城市生活着。他蹬了一年多的人力三轮车,让市容的罚了五六回,实在罚得人没劲再蹬了,才改行卖菜。娃娃断了奶,给父母留在家里,他和荷花两人起早贪黑守着个菜摊子卖菜。荷花没上过学,没出过门。开始的时候,连账也不会算。吴昌保白天守菜摊,晚上回去教女人算账。训练了半年,才把女人训练会。有时候,见荷花笨头笨脑的,心里也气。想着要是孙巧云是他的女人,卖菜还不是一去就会,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儿,又一想,孙巧云那种德性,余庆海都守不住,他吴昌保能守住?她天天给你戴绿帽子,开个帽子店还差不多。老婆呢,还是像荷花这样老实些好。

吴昌保把农贸市场几个来得早的河南人的成就作为他的奋斗目标。这些河南人改革开放的头一年到西安,如今个个都在西安买了商品房。如果能奋斗到这个成度,自己的子孙后代就彻底摆脱贫穷落后,永远也赶不上时代的山沟沟,成为名正言顺的城市人了。在城市拾破烂,也比窝在山沟沟里种地强些啊!想着容易,做起来难。摊要天天摆,不论刮风下雨下雪,钱要一分一分地攒,集沙成丘、集腋成裘。先人们说得好,起家好比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沙。只有努力赚钱、努力攒钱,方能实现这一宏伟的目标。荷花听了男人的宏伟蓝图,激动得身子都在抖。而她在挣钱和攒钱两方面,比男人还狠。

其实,许许多多如吴昌保一般进城的农民也都有如吴昌保一般的辛勤和理想,他们厌倦了土地劳作的微薄收获,他们有愚公移山般的精神和耐力,未来的城市,会接纳他们,作为城市的新生力量吗?农村和城市真的可以打破二元制,实现兼容并蓄、自由转换吗?

几亩地全种成了麦子,春季里闲散得很。麦地里拔点草和野燕麦,那是女人家的活,长寿看不上。他是个辛劳的命,手脚闲不得,又没甚活可干,整日里便上山砍柴。如今的村子,就剩下砍柴卖和挖药两项副业了。半个春天,长寿门外的大场上,湿柴禾垛子已有房大一堆。待秋天干透,一担担地担到漫川去卖也是钱。虽然过日子并不缺钱,长寿还是日日勤快地上山。这天早晨吃早饭,长寿对兰花说:“我今天头有点晕,昨晚做了一夜的梦,没睡踏实。”

“今儿就不砍柴了,在屋里歇着,中午小满就回来了,我给煮只羊腿。这一时你也累了,该补补了。”兰花十分地体贴男人。是这个牛一样的男人让她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让她得到了女人的快乐。长寿说:“今儿是礼拜六吧,你煮一锅羊肉炖萝卜干,我还是去砍柴,这么长的日头,总不能在家里坐吃山空。小满下年就要上初中了,我得让儿子有吃有穿。”

“歇一天就坐吃山空了,人又不是铁打的,还能没个头痛脑热。”兰花说着话,就放下筷子,用手背贴在男人宽大的额头上试体温,也没感觉到发烫,不像是感冒了。长寿自从进了她家的门,没吃过一片片药,就是淋了雨受了风,他顶多打几个喷嚏,喝碗热水就好了,兰花相信男人的身体。长寿见兰花这么温馨地对他,他就笑了。他平日里话也不多,今天一反常态,对老婆有了絮叨。他说:“我夜里做了一夜的梦,那梦怕不是好梦。”

“咋的,又让派出所关进黑屋子里了?”长寿自从进了一回派出所,回来做了几次警察用手铐铐他,用绳索捆他的梦,惊醒来一身的虚汗。长寿说:“这次不是警察抓我,夜里梦见的全是哑巴,哑巴跟我哭跟我闹,还跟我吵架。”

“你不是想话说,哑巴也能吵架?”兰花想笑。她觉着,男人今天就像个小孩子。长寿一本正经地说:“梦里哑巴是会说话的。她吵架的声音又尖又细,钻进我的耳朵里,让我心惊肉跳。”

“清明节快到了,哑巴在那边没钱花,到时候,我们多给她烧些纸钱。咋说呢,你和她也夫妻了一场。要不是哑巴让路,我们俩也过不到一个屋檐下,也没有这些年的好日子。”

“我想也是的。”长寿夹了一筷子咸菜,把碗里的玉米粥喝完。兰花起身要给他添,他摆摆手说不吃了。兰花就说:“你才吃了一碗,就饱了,你哪天都是吃三大碗的。”

“我今儿吃不下,没胃口,等中午吃羊肉吧。多余的饭,你就喂猪算了。”长寿吃罢了饭,也没有忙着换鞋袜衣服。他坐在桌边剔着牙,幽幽地看着兰花吃饭,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兰花从未见过的温情。

“你今儿个咋了,没见过我这麻子脸啊?”

“我就是看不够你这张脸,越来越看不够。自从在山上得到了你,我的魂就让你勾跑了。你远远地嫁了,我是整夜整夜的想你,偷着流眼泪,枕头每天早晨都是湿的,那时候,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夫老妻地了,还说这些骚情的话,让外人听见了笑话。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也是一心一意地对你么?儿女都是你的,嫁那个死鬼也就背了个名。我这身子,自始至终,还不都是你的。”兰花也被男人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长寿听了女人的话,就长叹了一口气。他说:“这些年了,兰花,我有件事憋在自个心里,一直没对你说,就像一块大石头,它常常压得我心口闷疼。我多少次想对你说,又没法对你开口,想着就烂在我一个人心里算了。可这事越来越让我不安,只有说出来,心里可能会舒服些。你听了,别大惊小怪。”

“你心里有啥事,我咋没想到你心里还有事?”兰花这时有点吃惊了。长寿说:“也还是为了你。你当时带着三个娃娃逃荒,我虽然留下了你,让你们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一口吃的,可那不是长久之计呀!我看着你和我的亲骨肉受那份罪,心里那个难受哇,就别提了。想着你们,我就干了件傻事。哑巴不是挡在我们中间吗?是我在哑巴背柴必须经过的崖畔小路上放了块冰,哑巴踩上了冰,滑下去摔死的。我欠哑巴一条命!”

“你……你个挨刀的,咋能干这样的事?”兰花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瞪眼看着眼前的男人,似乎不曾相识。长寿说:“事我已经做了,夜里做梦哑巴吵着要我还她的命,我心里不安。”

“唉,长寿哇,你让我咋说你呢?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千千万,你咋就选那种心狠手辣的,也罢,都是我娘儿们把你逼的,也怪不得你,以后别对外人说漏了嘴。这可是犯王法的。清明节了,我跟你一起去给哑巴烧纸。我亲自给她磕头,赔罪去。”

“也只能这样了。”

长寿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感到身子轻松多了,这才换草鞋、旧衣服,收拾停当,掖着砍柴刀上山。兰花在男人走出门后,也跟着男人出门,男人走了好远,她还在门口望着男人强壮的背影,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痛,也有种说不出的担忧和害怕。

多好的男人啊,自从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吃喝穿戴从末为自己想过一回,为娃娃们买啥他都舍得,为自己买个啥总要掂量好多遍。他一心一意扑在这个家上,用他宽大的肩膀,坚硬的脊梁把这个家支撑得稳稳实实。若没有长寿这么好的男人,兰花不知道,她娘四个,能过成个啥样。嫁大凤的时候,婆家的彩礼才五百块钱,长寿又拿出两千块钱为女儿做了十六抬嫁妆,抬在路上摆了半里路。把沿路的姑娘媳妇没羡慕死。世上能找来这么好的继父吗?同是男人,那死鬼哪也赶不上他一指头!

兰花中午早早把羊肉煮上了。羊肉是去年腊月宰的肥羊,用盐腌了,挂在房梁上的。萝卜干也是去年秋天的小萝卜切片晒的,长寿最好萝卜炖肉。估计男人该回来的时候,又烙了个大锅盔。喝羊肉汤,嚼锅盔,让男人和儿子都好好地吃一顿。烙锅盔的时候,兰花突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是被兜头浇了瓢凉水似的,浑身的肌肉全掉在了地上,身子轻飘飘虚弱得扶着灶台也站立不稳。她想,这是咋了呢?过后心就慌慌的,用啥找不到啥。平日里烙锅盔焦黄酥脆,今日里不小心就烙煳了。兰花的心事没往丈夫身上想,思谋着是不是哪个娃娃有事情?小满上学,寄住在学校里,离家也就十里地,同去的有七八个孩子,来去结伙只翻一座山,不会有啥事;小凤远在深圳,该不会是小凤有啥事吧?小凤满十九了,去深圳已有三个年头,她早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那么懂事的女儿,会有啥事呢?大凤是有两个娃娃的母亲,嫁个男人虽然好赌不成器吧,家里家底厚实,日子过得还算红火,女婿在她面前还是低眉顺眼的,也不会有啥事。兰花在家里胡思乱想,儿子小满就回来了。进门就嚷饿,她给儿子盛了碗羊肉圪垯,掰块锅盔让儿子先吃。儿子喝了一口汤就喊起来,说咸死了。他接过儿子的碗一尝,真是的,咸得发苦。煮腊肉是不放盐的,肯定是心慌慌地又放了盐。这是咋了呢?煮了半辈子饭,今天反而不会煮饭了,盐也能放错?她只好把咸汤舀一半起来重续清水再烧开。咸是不咸了,肉汤香味也淡了。

该是男人回来的时候了,她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回来。小满吃饱了饭,跑别人家玩去了,她自己也没心情吃饭。等到半下午的时候,她急了,男人早晨才吃了一碗玉米粥,熬到这时间,早饿了。她心疼男人,便包了一大块锅盔去男人砍柴的山上接他去,心想先让他吃一口,压压饥。人要是饿极了,啃一口生萝卜也能来精神,她是饥饿过来的人,对饥饿深有体会。去男人砍柴的山要经过一个叫石关的地方。山沟在这形成了一个阶梯,立陡的崖十来丈高,小路从一旁的山坡绕上去,经过崖顶,路里也是两人高的陡崖。路只有尺来宽,放牛羊的人经过这里,从不敢把牛羊撵急了,后边的一挤,前边的巴不住,就有掉下深沟的危险。旧时有土匪,村里老一辈的有个胆大的领着村里几个年轻人埋伏在这地方,在路里边的崖上林子里持一根铁叉,一晚上叉倒过三个土匪。掉下去的人全都摔死了。沟底是浅水塘乱石堆,摔不死也得淹死。这地方由于山高沟深、草木茂盛,一天只能晒两个时辰的太阳,人到这,就能感觉到脚底下冒凉气,阴森森的。有人夜晚经过这里,说是听到过沟底含混不清的吵架声,下到崖底一看,连个人影也没有。老人们就说了,这儿自古以来摔死的人多,鬼魂聚在一起,肯定要吵架的。因此,胆小的人,太阳落了山就不敢过石关了。

兰花经过石关崖顶的小路时,发现了男人用的砍柴刀。弯刀勾在路外的灌木根部,半人高的小灌木被压倒了,一条路全是干的,唯独这一处脸盆大一块潮湿,上边有脚踩过滑出去的痕迹。兰花一见,心里便啥都明白了。今天从早晨到中午,给她绕了半天,就是绕这件事,有预兆呀,咋就不灵醒呢?兰花一口气下到沟底,二百多斤的柴禾捆子栽在塘中央,长寿头朝下倒栽葱一般栽在水塘的乱石中。兰花嚎哭着扑进水里,翻过丈夫的身子,身体已僵硬了,水塘的水紫黑色,脑浆流在乱石中,如水底盛开的朵朵浅红的花。

余庆堂领着人掮着梯子,把长寿的尸体抬回去。外边凶死的人不能进屋,这是当地的规矩,只能在门外的场地上搭一个竹席的棚子做停灵用。长寿和兰花两口子年轻,体壮如牛,根本就没准备棺木。老人一般六十岁后才想自己的后事,准备一副棺材,一遍遍漆了,放在屋子一角,免得一口气不来了儿孙着慌。长寿连五十都不够,哪会为自己准备后路呢?兰花自顾着哭,她肠子都悔青了,早知要出事,今天就不让他上山。他早晨说话是有用意的,那是预兆;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那是告别呀!我咋就不明白呀!兰花声声哀嚎,哭天呛地,妯娌几个扶着她,劝着她,无济于事。两口子感情深厚,悲从心生,大家只好陪着她哭。余庆堂即是主人,又做主事,安排村里的老汉妇女们置办丧事。发娃年轻,带着几个还能走得动的老男人去买棺材。

长寿掮着沉重的柴禾捆子走到那条路上时,看见路中间蹲着一个人,像是妇女家蹲在那里解小手。那人蓬头蹴在那儿,样子有点熟悉。他不能直闯了过去,人家正解手,你个大男人,该避一避的。他就转过身子,把柴禾立在背后歇了一歇。再转身看的时候,那人已不见了。他心里还笑,刚还在尿,一眨眼就不见了,手脚倒是麻利。他掮着柴禾捆子走到这里时,路面一块湿的。一泡尿吗,也就湿点地皮,谁知脚踩上去就滑了。这一刻,长寿什么都明白了,刚才那蹴着的不就是哑巴,我让哑巴滑下沟送了命,哑巴的鬼魂今天收债来了……世上真有鬼吗?没人亲眼见过呀!但许多蹊跷事都说得活灵活现的,不像是在编谎。唯物主义的解释是:那是幻觉。而唯心主义者的解释是:那是灵魂。产生幻觉也是可能的,长寿夜里梦见了哑巴,并索命,他心里恐慌,就想着这事。想得多了,眼前便出现她。但那块湿地咋解释呀?长寿害哑巴的时候,煞费苦心,在危险的路上搁了块光光的冰,难道真是哑巴索命来了在这块地方尿了泡尿吗?长寿是没有机会想这件事了,但兰花是看明白了的,她心里就压着一块大石头似的,害人如害己呀,迟早得遭报应!

村庄的人们对长寿的突然离去十分痛惜和哀伤。长寿正值壮年,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村子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象朱长寿这样会种地的了,以后也不会有!他家的庄稼,年年都是村里长得最好的,收成最高的。他莳农有序,到啥季节该开种,该收割,是人们学习的榜样。而他在短短的十年光景里,把一个穷得底朝天的家庭变成了一个富足的小康之家,也是老人们称道的一个奇迹。这不仅仅是勤劳就能做到的,更重要的是过日子有心计,会算计、安排。他这个家,可是没靠出门打工的收入就过成这个样子的,村子里再无第二个人能与他相比。逢着喜事,长寿的大嗓门是宴会上的一道风景,如今,这道风景黯然逝去了。耕田的人们,过日子的人们,还能以谁为榜样呢?朱长寿,多好的一个名字啊,但叫“长寿”的却不能长寿,跟沟垴的成富贵一样,叫“富贵”的一辈子没富没贵。父母当初如果把他们叫什么“狗”呀、什么“蛋”呀的,说不定还不至于此呢!看来,命运之神,总是要违背每个人的愿望,不能让你在尘世活的太舒心太得意了。

长寿的丧事是隆重的,余庆堂从心底感激这个异姓兄弟,来到他余家,撑起了他余家的门户,也是要给外人看看,余家人是不会亏待外姓人的。葬礼定在三天之后。发娃领着人花一千块钱为长寿买回来一付纯柏木的棺材,这在当地已属最高规格。入殓时里外长短的单棉衣服穿了七层,把他珍爱的、小凤给他买的手表也戴上了,以兰花,坚决要给他穿双新皮鞋的,但老人们说,亡人不能穿戴真皮毛的东西。穿戴了真动物皮毛,到下辈子就成了那种畜牲,托生不成人了,兰花才作罢。可怜长寿至死也没穿过一双皮鞋。念叨了好几年,就是没舍得买。停灵三晚上,请一班艺人唱三晚的孝歌,他们敲着锣鼓,吹着哀笛唢呐,从盘古开天辟地一直唱到“宣统帝年号没叫好,一统江山献给别人了。”唱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开国功臣、治国良相、草莽英雄……还唱催人泪下的哀曲:说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亲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过奈何桥。奈何桥它不是桥,七寸宽唻万丈高。大风吹得它摇摇摆摆呀,小风吹得它摆摆摇。有福之人桥上过,无福之人摔下桥。亡人过了奈何桥,从此阴阳路两条……唱腔哀婉,字字凄切,再配以幽怨的唢呐和长笛,令亲友心底生起一股股的哀痛,化作他们长流的热泪和哭诉。另外,还请了老道士来,在一间僻静的屋子做法场。摆上七七四十九位天庭地府的真神牌位,为亡故的人驱除罪恶,超度升天。大凤夫妻包揽了爹爹所有的纸扎冥器:如房屋,金山银山、金童玉女,摇钱树、聚宝盆,还有冰箱彩电轿车等现代高档生活用品。丧礼的隆重,是村庄几十年来没有过的,凡低他一辈的人,全都披麻戴孝,每人一条白布,送葬的时候戴在头上。平辈的也有白布,只挽在胳膊上。这令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人十分眼热,不管活着的时候富贵尊卑,死后有如此风光,也足以令死去的人得到安慰了。

长寿的老家来了他的两个姐姐。人们看看他的姐姐,再看看兰花的两个女儿大凤小凤,人们彻彻底底明白了。可怜的余庆山娶兰花做老婆仅仅是背了个名,兰花的三个儿女,哪一个不是朱长寿的种!人活到余庆山那样,也只有早早地窝囊死算了。大凤和小凤都是成人了,她们也从两位姑姑身上看出了端倪,心中十分明白,长寿那样地爱她们,心痛她们,长寿是她们的亲爹呀!

长寿的死对他大哥余庆堂打击最大,他象是一下子感悟到了生命的短暂和脆弱。多欢势的人哪,多有奔头的日子哪,说死就死了。人活一辈子,真是没啥意思的。人生看得开了,啥事情也就好办了。大儿子两口子要去养活孤寡老人图人家的好地方,那事一直还悬着,这之后,余庆堂干干脆脆对老伴说:“秋生要去就让他去吧,只要他喜欢,窝在我们这地方,也不会有啥出息的。我们俩老了,还有冬生。”

“要是冬生将来也不愿意在家呆呢?”老伴问。老余就说:“我早想好了,冬生正读书,将来肯定不愿意呆在这里。我们俩老得不能动弹了,一个儿子养一个月。出钱也行,去他们家也行,谁知道还能活几年呢。“

“你把事情都看开了?”

“还有啥看不开的。这些年,村里多少比我们年轻的人不都去了,别想那么远,天天有吃有喝就行。”

余庆堂说到做到。他给几个儿子开了家庭会议,把想法细细对他们说了,儿子们谁也没意见。冬生在读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怕是要成为太平村的第一个大学生。冬生对爹娘说:“让我哥他们去图个好地方吧,我们这山沟沟,太苦巴了,又没有经济来源。等我考上了大学,将来工作了,我带着爹娘,我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我一个人来养你们的老。”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明理。老余两口子听了心里十分受用。过后,老余就去乡政府辞了村支书的官。他也是老了,三十多年的支书生涯,把他的生命之光快耗尽了。三十几年的村官,没有给村里带来多大的建树,但他一直在努力工作,努力跟在政策后边上迎合政府,下迎合人民尽他的那份职。扪心自问,没做过亏心事。一个穷山沟的村官,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能有多大的作为呢?他把杨发娃推了上去。他是发娃的入***介绍人。眼下的太平村,除了杨发娃这个年轻人还留在村里,其余也委实没人了。乡***委乡政府的头头们挽留了一番,同意了。暂时让发娃支书兼村长,缓一步再选新村长。杨发娃接过村官的大印,会把村庄和人民领向何方呢?

这一年,山上的草木分外茂盛,雨水充沛,庄稼和野兽都在疯长。退耕还林、封山禁牧,山林就成了树木和野兽的乐园。夏季小麦将熟未熟的时候,成群的野猪就溜进村庄周围的麦田嚼麦子,一夜糟害一大片,它们糟害过后的麦田几乎颗粒无收。野猪是收割能手,它们瓢一样的大嘴把麦子的麦穗全吃了,徒留下兀立的麦秆。吃得饱了,再在麦地里撒欢、嬉戏,把成片成片的麦子践踏成泥。长寿死了,村里再没人会下狼夹子的手艺,留守家园的老人们只好夜里不睡,去各自的麦田边拢一堆烟,草木中埋些零碎的鞭炮。待麦稍黄,就抢着收割。秋庄稼种下去,出了苗,就被野羊、鹿、兔等草食动物糟害。到了秋天,玉米田的玉米挂棒棒,玉米的胡须还没黑,野猪又下田开始啃玉米,拱红苕。人们用过的所有惊吓驱赶野兽的方法用一两次之后再不能用。野兽们好像知道人类再也不敢对它们下手,日益猖狂得就象超级大国的总统,从根本上蔑视一切人类和民族的存在,想打谁就打谁,天下第一。种地没了收成,便没多少人愿意多种地,只把村庄周围上好的梯田种点粮食,整个村庄,基本依靠打工的人们用劳务收入维持生活。虽然中央已经取消了公粮,农业税、林业税和所有的摊派上缴款,让人民休养生息,但人们在野兽的步步紧逼中已失去了努力耕耘的信心。本只剩下不足三百人的村庄,平日里留守家园的也就几十个老弱病残及少数小孩。杨发娃新任了支部书记,他拿出自己的一笔钱来买了物资,准备修通村庄通往外边的十里公路,却一时组织不起来一班像样的劳力。财大气粗的黄桂荣耻笑发娃把钱扔进水塘里,打水漂。有为村子修路的钱,还不如到漫川镇去买地皮盖房,让子子孙孙永远离开这个穷山沟!发娃有发娃的想法。村子里通了公路,再把电拉进来,交通便利了,村庄里想发展其它的副业更容易些。不能让这个村庄这样衰败下去。发了财的人能走得开,有文化有脑子的人能走得开,而那些本分老实的群众呢?逐步改善生存环境,为他们未来的出路打点基础吧。更何况,有了公路,自己养牛也更容易些,买饲料买草,都能车运进来。乡政府开会,他第一次吃到了美味可口的蕨根粉丝,那是宁强的山里人生产的,太平村遍山都是蕨根呀,它们是藏在山上的宝贝。等通了路通上电,我们也去学习人家的先进技术经验,让我们山上的宝贝也能为村庄的人民换回钱和幸福的生活,哪能从此后世世代代都靠到外边打工呢?人咋能不要家园呢?余庆堂和老汉们赞同新支书的想法,他们用当年农业学大寨的热情来支持发娃的工作。余庆堂说:“十里路嘛,老汉们用三年五年的时间,还修不通它?”入了冬,这些白发苍苍的老家伙们就背了工具、干粮,开始一锤一锨地为他们的子孙们修路。

公路通了,电通了,情况也许会好些,但真会如人所愿吗?奔向远方寻找生活的人们还会留恋这个偏僻荒凉贫穷的故乡吗?交通的便捷、生活的开放,城市的兼容,还有多少人怀有故园之思呢?也许三十年五十年之后,这个曾经养育了多少代农民的山村将被森林吞没,被城市化的进程吞没,留给后人的,只有旅游休闲的客人能看到的人类曾活动过的遗迹,断墙残壁。去了远方的子孙们怕是连他们祖宗的坟茔也会忘却了。也许,政府会在城市化的同时,把山区农村逐步建设成为人类休闲的后花园,让在城市紧张节奏生活,工作的人们节假日驱车前来放松一番,感受一番山村野居的闲适和散淡,让少数留守山村的人们在旅游的收入中讨一份生活?

谁也不知道未来是啥样子,且走着看着吧。

                                                   200959日早于西安

                                                   200998日晚定稿

 

 

                        后  记

我是一个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太平山下的小山沟里,靠种些杂粮,养点牲口生存。山高沟深,土地瘠薄,人们生存艰难。

我的童年是在饥饿中度过的。70年代初,正是文革中期,一场接一场的政治运动连着农业学大寨的宏伟蓝图,村庄里仅有的一点坡地差不多都荒芜了,所有的劳工一年四季都耗在农田水利建设工地,全县大会战、全区大会战、全公社大会战到全大队大会战,炮声隆隆,红旗招展、锣鼓喧天。而父辈们,天天饥肠辘辘。一年分得几十斤杂着石粒的小麦和一百来斤玉米,连着糠皮,掺着瓜菜,杂豆、野菜,也填不满一家人的肚皮。一到春天,我们就没什么吃的了,母亲常常会去比较富裕的舅家收集些红苕片子和红烧渣,背回来掺着野菜给我们搅糊糊吃。舅舅有时周济点麦子,也是半夜里偷偷送来,母亲把麦子淘洗干净,连麸皮磨成粗面,深更半夜里,给年幼的我和姐姐熬点麦粥喝。父亲有位同安的同学,住在深山老林里,姓朱,他在每年春天里,会给我们家送来一担去年晒干了的小红苕来,装在坛子里,我和姐姐常常偷食。此物干硬如石头,只有口水泡软了才能啃一点下来,微甜。我们常啃得满嘴口水,邻家的小伙伴们也看得满嘴口水。那是我童年漫漫春天里唯一的零食,我终生难忘。

春天里野草萌发,最早的是蒿子。蒿子有好多种,只有米米蒿和白蒿能吃,水蒿和臭蒿子都没法吃,成群结队的小姑娘们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在路旁田野沟畔剜白蒿,一棵榆树上,有时回攀有七八个孩子捋榆钱。田野里的野草,只要是没毒的,人们都刨来吃。神仙叶子凉粉是童年的一道亮丽的风景。它虽然清苦,虽不顶饥,但比之于野草,也还有许多诱人之处,不用嚼,一喝一大碗。苞米壳和绿豆壳,放在碱水里久煮,然后搓,搓些黏黏稠稠的汁液来,称为再生淀粉,熬些野菜进去,就是饭食。曾祖父当时还健在,双腿饿肿了,他远在湖北的外甥深夜送张陈年黄牛皮来,他亲自褪毛,熬了一锅牛皮汤,才把他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祖父是位屠夫,嗜肉,不管谁家死了猪崽羊羔子,他知道了,都会拣回来煮食。村中最穷的人叫成良贵,人们工地放工回家时,他常常不回,回去家里也没吃的。就在工地刨油菜根吃,在周围的山上找野果子吃。他的儿子,因为吃山上的红眼毛树果果毒死了,唯一的女儿还未成年就远嫁关中,不要一分钱彩礼,只求带着父母有一口饭吃。据说,他初到关中,每顿饭吃撑后还要藏馍馍。他是怕人家招待他几天馍馍后就没馍馍吃了,他饿害怕了。后来亲家委婉劝他,关中不缺吃的,一年四季有馍馍吃,你不必惊慌。这听来是个笑话,细细想来,让人倍感辛酸。

大概五岁的时候,那一天是农历的四月二十四,是母亲的生日,父亲出门借粮已走了三天,家里连一捧麸皮也找不出来了,爷爷由于历史问题,带着四类分子的帽子,被发配到公社水利大会战的工地劳动改造,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早晨吃过神仙叶子凉粉后,她和姐姐出门去了。近中午,大人们一个也不见回来,我早已饥肠辘辘,搜寻家里所有的坛坛罐罐,找不到一口吃的。这关头,邻家大我三岁的世保背着竹筐子掮着锄头从我门前经过,说是去挖火头根吃。火头根是俗名,学名黄姜,现代医学用它提纯皂素,它的根富含淀粉和皂素,可以疗饥,但吃多了会肚子痛,妇女久吃它不孕。我们两个孩子踅摸到石关上生产队开荒已种了玉米的地里,玉米苗一拃多高,黄姜的苗子也顶着尺来高的线线招眼得很。我俩就在玉米地里刨开荒的大人们没拣尽的黄姜,然后背回来。他教我在锅里续上水,加了灶灰煮。这天中午,母亲和姐姐没有回家,我一人在家,就吃了一肚子半生不熟的黄姜。农历的四月,是春荒的最后一个月,能想到的办法大人们已想尽了,能吃的东西大人们已弄来吃了,新麦未黄,瓜菜豆角才种不久,刚刚出苗。四月天长,是人们饿断肠的时候。

一九七六年那年,中国一年三星陨落,基层的干部们好像也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那年秋天,公社新调来的书记在全公社社员大会上说,今年每人准备二十斤干红苕叶子,准备明年度春荒。明年公社允许各生产队开荒种粮,要全公社人民把明年的春荒当作最后一个春荒来度。

第二年春天,各生产队开垦了好多荒山,种了玉米和大豆。次年的春天,我们便有了些糊口的粮食。

我对饥饿的记忆是深刻而持久的,它甚至影响了我的一生。至今的习惯仍是不倒剩饭剩菜,我对粮食,有一种天生的热爱和崇敬,煮饭做到粒米不撒,吃饭做到粒米不剩。没有经历过的人哪会知道粮食对于人类的伟大意义。我希望那段历史成为我们民族的沉痛记忆,永不要再重蹈覆辙,同时也希望那段历史成为我故乡父老乡亲们教育下一代的历史教科书,告诫后辈们珍惜这拥有的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邓小平是当之无愧的、当代最伟大的政治家,是他拨开了历史的重重迷雾,把一个千疮百孔的泱泱大国引领向了繁荣富强的道路,是他的顽强努力和睿智,让中华民族摆脱饥饿摆脱贫穷,是他拯救了我们这代少年。若饥饿一直延续下去,我想,我们怕是活不到这个伟大时代的,即便活过来了,也该是骨瘦如柴,头脑简单的一个病夫。他离世的时候,我已做了父亲,看着电视中的老人离我们而去,我们及村庄的父老乡亲们聚在全村唯一的电视机前,不少人以泪洗面。我们热爱他、尊敬他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

祛除了饥饿,我们的山区却驱遂不了贫困。地方经济落后,大山缺少出产。我和我的同伴们,一年四季奔波在矿山——故乡——矿山之间,忙季回家收种粮食,闲季出门打工,干最苦最累最危险的的活,只要能挣到钱,煤矿成了我们这代人的首选。由于它极度危险,它的工资才比别的行业高。我的故乡就有不少人年轻轻的,把生命留在了煤矿,十八九的到四五十岁的都有。有些人,连尸首也没运回故乡。望向台上,千万里的路程,望得到故乡吗?

改革开放泥沙俱下,地方政府的官僚们,为一己之私,无限加大对农民的摊派。有位乡***委书记甚至公开说,群众是块刮金板,缺钱了你就下去想主意刮。一年比一年摊派重,一任比一任摊派多,以至于矛盾激化,发生了群众有组织地抗费抗摊派活动,使乡政府一时十分被动。好在中央高瞻远瞩,从禁止乱摊派到彻底废除摊派和各项税费,让农民真正地休养生息了。我在乡政府当过临时工,也参入过下去收款的工作。从心底,对政府明目张胆盘剥农民深恶痛绝。在我居住的村庄,甚至发生过乡村干部逼农民缴摊派款而致老农上吊自刎的事,幸亏被人及时发现,没酿成命案。

天底下的农民是贫穷的,山区尤为其甚。几亩薄地,聊以糊口,而日常的生活开销,人情礼送、子女上学、生老病死等都需要大笔的钱。钱从哪来?农民们除了打工、卖苦力,鲜有农民仅靠种地就能维持生存的。朱长寿式的农民太少,杨发娃式的农民凤毛麟角。而大部分的人,都是普通的山民。我曾有个梦想,在外面挣到一笔钱之后,回故乡依托故乡的资源为父老乡亲们办点实业,让这些终生漂泊的人们有一个安稳的,守住家园的生存之道。但只是梦想而已,半生颠沛流离,至今仍租居在城市的背角,靠一辆三轮车维持生计。故乡之痛,是我经年挥之不去的心头阴影。那个曾经给了我生命又养育了我的土地啊,我用一种怎样的情感才能表达我对她的热爱和思念呢?

漫川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他没有出过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没有神奇美丽的传说,没有如画的山水和迷人的风光。它有的只是峥嵘的山,半干涸的河和三十几岁就满面沧桑的人民。每年的农历年一过,不论小镇发往县城有多少辆班车,总是车车爆满,天天争抢,哪怕票价被黑心的车主们三倍五倍地哄抬,外出打工的人潮仍如洪水猛兽。而腊月,归乡的人流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正月的拥挤满怀着希望,腊月的风尘免不了有几许失落几许沧桑。除了打工,漫川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没矿山,没工厂,没物产,只有奔向全国各地的劳工,只有走到哪儿都吃苦耐劳的精神。

跌跌撞撞,一路奔来,四十余岁,半生一事无成,少年的文学大梦已成泡影,光阴荏苒,生命飞逝,生存奔波的间隙,清醒过来,不知用什么来安慰自己骚动的心灵。深夜坐在桌前,面对稿纸,方能减轻些心中的空虚和疼痛。但天生愚笨,搜尽枯肠也写不出锦绣文章,匆匆涂鸦些粗糙的句子,拙劣的故事,希望不至于玷污了文学的清誉和故乡的厚爱,谨以此文告慰我热爱的故土。

 

 

 

 

 

 

 

                                                              郑安怀

                                                    2009910日晚,西安

 
太平山下万福人,万福人家享太平
  
  • 散花天女
  • 发表于:2016/2/16 13:41:36
  • 来自: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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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只看该作者
郑怀安的小说拜读过,很有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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