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底层》的阐释
中国的底层在农村。
在这里，你会感到一种怀旧的忧郁，所有所有的梦在黄昏来临之际一起向你敞开。
然而，我却依然满怀感激之情注视着我的半个城市。是的，对我来说，底层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道摇曳的生命风景，是我的来处，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这里开始。
我常常在午夜醒来，默默倾听我的少年时代从窗外悄悄走过。
在我走出这个乡村，走向国际化的都市，我才真正懂得贫穷的含义，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父辈对生活的满足和感激之情。在我真正领略了乡村的饥饿，才真实的懂得粮食对于一个人的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蜷缩在黄泥小屋，一灯如豆，倾听门外北风呼啸，我才正真感觉到底层的真实存在。是的，在中国，真正的底层在农村。相形之下，城市，哪怕是我的半个城市，仍然应该感谢命运的厚赐。
在我的生命中，北方的乡村给予我从未有过的震撼。在我亲身经历了贫穷带来的各种折磨，我才深深懂得，对富裕的向往，在底层，是一种非常崇高的人性。
我不赞美贫穷，相反，我对贫穷怀有一种深深的敌视，我没有理由蔑视穷人对富裕的向往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对于底层，贫穷意味着什么，富裕又意味着什么。对于底层来说，革命或者其他的什么诱惑，目的无非是让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更加富裕也更加美好。
我的祖先已经悄然远去，但这里仍然被城市拒绝。尽管有许多人从那里走向这里，也尽管有许多的人从这里走向那里，漫漫的历史已经构成一个语词，这个词就是——底层。而在底层的周围，永远弥漫着肮脏、野蛮、贫穷、粗鲁等语词的氛围。所有有过的光荣已经不复存在，城市为自己的美丽和优雅召唤，一个长长的梦在有关法国梧桐的记忆里悄悄再现。
2、底层的记忆
我的故乡在秦岭南麓，汉水之北，地处川、陕、鄂三省交界的一处狭地。古老的街巷，窄窄的石子路，旧的戏楼，还有几处古色古香的庙宇，已经干涸的旱水码头......无处不在诉说着这一地带曾有过的繁荣和浮华的历史。
我的少年时代在这个小镇上唯一一所中学里度过。
校园依山傍水，去街道须得经过一座桥。那街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被改革大潮带动的缩影，在那时，却是我唯一看世界的窗口。
那时没有电视，假期时曾在父亲单位看了一台黑白的黄河牌电视，因为信号差的缘故，那电视老闪，从那时候起，我就像那些没用过电脑只见过电视里电脑的人一样，认为电视就是那样一种闪动模糊的画面，也因此对电视产生了极大的恐惧。终于有那么一天，大概是90年左右，大陆跟台湾关系开始象征性地有所缓和，村里回来了一位台胞，携妻带女，尽管我们有着同样的血统，却全是异国情调——这是乍一看，再仔细看时，除了身上的衣服之外，倘若不开口说话，其实我们确实生的一模一样。但是他带回来的震动远不止这些，他还带回了许多“洋垃圾”，如电子计算器、电子手表、傻瓜照相机、黄金饰品之类，甚至还抱回来一台24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在那户主人家里，电视机成为兄弟三人分割财产的焦点。后来，不知哪位兄弟终于争得了电视机，便摆在屋子中央，用大红绸子盖住，每天晚上，像揭开新娘盖头一般，开了电视，于是全村的男女老少便津津有味地坐下来观赏这种不要钱的“电影”。似乎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喜欢起了电视，它能把过去在我梦想中出现的画面真实的再现出来，为我的梦找到现实的土壤。终于有一天，父亲在酒足饭饱之后，吐着烟圈，宣布要买一台电视机，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农村人在分得市场经济带来的剩菜余羹。随之而来的，是伴随着跟电视一样象征富裕生活的奢侈品一起进入了各家各户。
而在那个年纪，我并不知道所谓的“窗口”是什么意思，我眼中看世界的唯一窗口便是书本，那时候我常常手捧一本书坐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啃。那些书，有古老的用线装的且已被虫子咬过的，有父亲新订的杂志，但更多的还是我的课本。那时候我并不觉得课本里的哪些知识是多么枯燥乏味，相反，我却觉得那些书本才是我唯一通往我的天堂的路径。
中学时代，是我人生和梦想的底层。
3、底层的困惑
我不愿用过多的笔墨去描绘我的父辈。
称颂，抑或批驳我都不愿意。
父亲是小地主小资产阶级的后代，已经习惯恪守那种自娱自乐、自给自足的生活，更何况出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两周年，生长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初级阶段，他的愿望是：有个像样的小家，过着跟祖先一样自然状态的生活。
可命运偏偏不允许，在那个知识分子缺如稀有动物的年代，有幸上到初中二年级的父亲被爷爷从学校叫回来，顶替了他在供销社的工作。这似乎是上天对父亲的眷顾，而这样的眷顾对一个年轻人来说，那样的具有转折性。只是他不知道，也许他现在都还不知道。
然后父亲娶了母亲。
母亲是土改运动那年出生的，却并没有享受到土改带来的好处，而是一出生就吃大锅饭，换言之，一出生就挨饿。母亲说她在饥饿的年代里想象过冬天的白雪就是白面，吃过各种野菜，还放下作为人的尊严去四处乞讨果腹。到母亲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便由父母包办了婚姻，与父亲订了婚。母亲也因此可以开始上学，但到高中毕业那年，又遇上了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从此，她的大学梦便被“四人帮”击得粉碎。
——这是血泪写成的历史，绝不是借口。
而今的父母，已经年过半百，他们依旧生活在底层，唯有一双女儿，是他们半辈子的骄傲。
我真的没有权利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去用我所能够想到的语词去歌颂他们或指责他们，哪怕是触到灵魂深处去体味一下她们。因为无论如何都会痛。
是的，痛，底层最真实最切肤的痛。
4、底层的挣扎
我上师范那会儿，会常常在假期时回到小镇，站在临街的楼房顶上看小镇街道上流动的人们。
那时候，他们曾是我想象的画框中的风景。
从清晨到傍晚，小街上所有的店铺都生意红火，衣服鞋袜、鸡鸭鱼肉、各类玩具、各种字画......卖它的人是为了生存，买它的人则是为了生活。有时候看的累了，我便静下来想：奇怪，为什么他们每天都有得卖，每天都有得买。
这是底层最真实的生活。
这是底层在跟着***走分得最最充饥的余羹，他们不再唱《社会主义好》《没有***就没有新中国》，他们开始用前所未有的热情唱出了《走进新时代》《和谐中国》。
渐渐地，小镇的风景开始变得鲜活了，大批在外面的世界闯荡的年轻人开始用城市里的“垃圾文明”点缀着这个世界：染发、K歌、、蹦迪、酷酷的时装、手机、摩托......
知道有一天，我在楼顶上看到对面楼内，一副粉红的布帘掩映着一个年轻女子对一个老男人媚笑，我开始悲哀，这是诞生在二十一世纪的青楼女子啊！人们称她们为“小姐”，可她们再也不是我们向往的那个年代里足不出户、丫环成群、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了。
街道两旁林立的高楼内出现了美容美发厅，桑拿按摩、美体减肥、洗浴中心；未婚同居、打架斗殴、狗皮膏药、贪污诈骗之类的语词也出现在我的底层。
我真的不能把这些划归到象征社会进步的范畴。可依然有声音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
我想，无论如何，我的底层也不奢望这样的富裕。那个时候人们流行一句话叫“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于是，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开始尝试着有钱变坏或尝试着变坏有钱。玩完了所有的所谓虚荣所谓享受所谓派头之后，他们大叫：空虚。
他们开始惊慌失措地寻找精神隐地。如果说李洪志似的歪理邪说属于“政变”的范畴，那开始复苏的天主教徒佛教信徒们虔诚的祈祷恐怕是他们灵魂最后的忏悔。
在我故乡的两岸，开始越来越多的兴建起一座座庙宇。那里香火很旺，一到夜晚便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人们对出生、对婚礼都可以从简，但对丧葬习俗却马虎不得，仿佛那才是上帝的恩宠，天堂的召唤，值得祝福，值得庆祝。
他们开始辨不清方向，口号喊“修农田水利”就大修梯田、毁林开荒；口号变了说“西部大开发建生态园”便又开始退耕还林、保护环境；口号说学习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便盲目的学习；说构建和谐社会便盲目地......这依旧是一个迷信的时代。
我的底层仍在挣扎。
从在饥饿温饱线上挣扎到在精神世界里挣扎。
5、底层的言说
在午后一杯清茶的闲余，听父母闲聊。聊得最多的，是他们口述的那个史无前例的动荡、荒唐的饥饿年代。
父亲说：“那时候没有乡政府，去乡上叫去公社。”
母亲说：“那时候吃大锅饭，稀溜溜的糊汤能照见人影。”
父亲说：“那时候在供销社工作，根本用不着对顾客赔笑，他们反而来求你，如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母亲说：“嫁给你爸的时候，买了一台缝纫机，便被全村人看成特神秘的事，仿佛买了飞机回来。”
父亲说：“多亏改革开放政策好，不然的话哪有电视、电灯、电话......”
母亲说：“现在的日子在我小时候做梦都没敢想过......”
其实我理解，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孩子，我印象中曾有过模糊的记忆，我上小学的时候，家乡的孩子上学还是以喝玉米粥为主食，那时候，母亲总是心疼我给我开小灶补充营养，而所谓的营养也非是鸡蛋瘦肉之类，可是才过二十年，鸡蛋和瘦肉已成为再普通不过的食品，倒是当年勉强下咽的玉米粥现在成了饭桌上的稀有食品了。
暑假，我从学校回来，一位邻居来家里坐，向我请教他孩子是走二本还是复读一年，接着谈起了村子里多少人考进了大学，多少人考近了县重点高中，然后感叹了一句：“现在的孩子有机会上学就要上学，多学知识好啊！”村里越来越多的人来问我教育方面的信息，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我开始惊喜，我的底层终于不止满足分得一杯余羹，他们已经模模糊糊的摸到了石头，趟一趟水的深浅，就算这只是他们迈向前方的一小步，值得欣慰的是，他们已经开始迈步了。
他们不止感谢生活，他们已经开始关心生活。
我开始不再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着隔膜、有着障碍的两个世界的人，我开始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交流，虽然大部分只是他们在一起议论，但是我喜欢听，我能听到一些进步的声音。
他们说：“成XX办的那个皂素厂没有污水处理厂，废水直接排入河里，威胁漫川人民健康，我们要联名上书给省长......”
他们说：“你听说没？街道一个老头儿被一个精神病打死了，家属正在找政府闹哩。”
于是，上访，告状、集体抗议，都开始出现在我的底层，他们终于不再忍气吞声，他们的身体里，有着一种朦胧的意识在觉醒。越来越淡的世俗观念，越来越强的法制观念，使得他们开始与政府对峙。
尽管这些行为都是梁山好汉、草莽英雄式，但也是一个开始。
我为这种开始感到欣慰，也为他们祝福。
6、底层的梦想
我对乌托邦有着一种天生的迷恋，那是一个有关平等和公正的神话。尽管我早已发现，这个神话的渺茫，但我始终愿意终生维持，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我的青春就在这样的神话中走过，尽管贫穷，但是无怨无悔。
阶层分化的事实在今天重演，权利大模大样的介入竞争，昨天的公子哥儿成了今天人人向往的“官二代”“富二代”，他们依靠着各种权力背景疯狂的掠夺或享受社会财富。权利和金钱可耻的结合，穷人的概念再一次产生。
我已不再多谈......面对底层，我心难安。
也许，我的底层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我的梦想，和我的寻找。
也许，我的所有的少年时代的记忆只是因为我的梦想和我的寻找，才在我的梦中我的虚构中存在。
也许，只有梦想中的底层才有果那样的善良和淳朴，我只能远远地注视而无法走进，我触犯了我的禁忌。我走进了它，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底层。
我想，我是软弱的，我无法承受孤独，我必须有所认同，为我的梦想，寻找他的现实土壤。我为自己虚构了许多的神话，然后，我看着我的神话逐一破灭。
我走出我的神话，我不知道我该走向哪里。
注：第一小节和第六小节的文字来自蔡翔的名篇《底层》中的只言片语，其他文字均属原创，欢迎拍砖、灌水，严禁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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