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发的故事
我的老家是在一个叫老庄沟的地方。听老人们说，先前一姓傅的人家逃荒至此，垦荒种地，逐渐发迹，后又于别地多处置办田产，成了一方有名的地主，故曰老庄沟。风水好着哩。
沟呈东西走向，约有四五里深，七七八八的小沟岔散列在主沟的两侧。沟里共二十几户人家，一百来口人，基本都集中在沟口稍平坦的北山脚下，零零散散、高高低低的大概散布两里长的距离。地主老傅家的宅院处在沟里中间的位置，现在依然住着几户傅姓和别姓的人家，在上下几户砖砌平顶房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荒凉和破败。不过从屋内雕花檩柱、门口刻有图案的大理石门墩及屋檐下石阶上的拴马孔上，依然可以看出昔日的富贵与繁华。
我家住在沟口，距傅家大院有一里路。本文要说的来发，家就在傅家大院，傅家宅院左边的两间正房。来发的父亲皮老四原来是傅家地主的长工，土改时就把这两间房分给了来发家。自打我记事起，来发家和瞎子老娘就住在这里。现如今，房子空着，屋内除了一个歪斜的、没有锅的土灶台之外，再也没有能阻碍人视线的东西了。哦，还有满地的鸡屎和羊粪。屋里、屋外一共两扇门，都是没有门扇的。山墙边的窗户只剩下一个大土窟窿，正檐下发黑的窗格上耷拉着半片塑料纸。这是因为来发和瞎子老娘死后，这房子一直没人居住。开始的时候有邻居在这关羊，可自打一只母羊生了一只非羊又非驴的怪胎之后，羊也不敢关在这里了。人都说这屋“犯煞”。有一外地的风水先生来看过之后，也说这房人畜都不宜居住。倒是一些鸡“不谙事理”，还经常光顾这里。
要说来发在当地算是一个人物，但用村里人的话说：来发不成器！
说来发“不成器”，倒也不是完全没根据。这还得从农业学大寨那会儿说起。当年来发二十出头，干活舍得出力。在工地上拉车，满满一车土，只见来发双手握紧车把轻轻一抬，嘴唇一闭，脸上肌肉紧缩了一下，一个人就推着架子车就走了。每逢遇到四个人抬不合算两人抬又吃力的大石头，队长李秃子就破着嗓子喊：“来发，抬石头！”这边来发总会抖抖肩，懒洋洋地说：“那些抬石头的人都干毬去了？”“反正你攒下力气没地方用。”“嫌我力气没地方用，晚上叫你老婆给用了去。”“别磨牙，快来！”骂归骂，来发还是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过去。在套好钢丝圈，准备起身的时候，李秃子也总是会说：“来发，多帮一点。”说完就将木杠朝自己这边拉一截，又把肩膀朝杠头挪一挪。来发也不言语，叉开双腿，弯腰将木杠搭在肩上，双手撑在大腿上，等李秃子呲牙喊声“起”，腰杆一挺，石头就离开了地面。在李秃子有节奏的“嗨，嗬，嗨，嗬……”的声中，两人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晃地就将石头抬到了制定地点。来发力气大出了名，所以在给来发上土装车时，年轻妇女们总会有意无意的多加几筐。“来发劲儿大，多加几筐没事。”“多加几筐土当然没事，不信你骑在我脖子上，我照样把车推走。哈哈……”说话的年轻妇女就会红着脸拿着土筐追着朝来发身上打。哈哈……这时众人都会放声地哄笑起来，枯燥又劳累的工地上倒也一时欢快起来。
这些倒不足以说明来发“不成器”。问题在于来发时不时乘工地休息的时候，扎进女人堆，向众人讲某某两口子晚上在床上说了什么话，在某某的窗下听到了什么声音，等等。这个时候，旁边那些没有牵连到自己的女人们：年龄大一点的妇女都会别过头去骂道“死来发，缺阴德”；年轻的小媳妇就羞红着脸，头低的下下的。而被来发说到的妇女则不一样了。脾气好点的，开始拿起锄头追着来发挖，撵过一阵，眼看追不上了，就拾起地上的土块奋力地向来发身上打去，然后骂几句，气咻咻地坐下了；脾气坏一点的，在追不上又打不到的情况下，就放开嗓子将来发祖宗十八代翻出来痛骂一遍，直到骂累了才不吱声。不过，来发确实敢作敢为，绝对是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任凭对方如何暴跳如雷，唾沫横飞，七大姑八大姨被咒个遍，依旧是一副笑嘻嘻乐颠颠摸样。
也正是这些“不成器”，来发渐渐发现工地上女人们也不愿和自己拼班了。来发还是有自知自明的。于是，村里的“午夜新闻”也就渐渐少了。
可是后来的一件事，确实让大家瞠目结舌了。六月的午后，干了一上午活的人们匆匆吃过午饭，都抓紧时间午休了。村庄里静悄悄的，只有知了附在树上竭力地嘶鸣着。突然，来发的瞎子老娘在门口大声哭叫了起来：“快来人哪……看看我来发怎么了？快救救来发呀，快来人哪……”傅家大院的人都惊动了，先后都赶了过去。只见来发浑身蜷作一团，在床上来回翻滚呻吟着，黄豆大汗珠一颗颗从脸上往下滚。“来发，咋了？肚子痛？”李秃子抢先进进屋粗声问道。“帮我把下面的钢圈弄掉。”“钢圈？哪来的钢圈？”李秃子边问边掀开被子。床上，来发光腚缩着，双手紧捂着裆部。“松手！”李秃子拨开了来发的手。“哎……哎，狗日的，想女人想疯了，架子车轴承你也能套上去。”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见此情形，跟随进来的几个女人掩面退了出去。“狗日的，羞先人了，你干的还是个人事？”李秃子一边骂着一边用手去拔，“嗷……”来发杀猪一样嚎叫着。李秃子鼓捣了半个小时，来发嚎了半个小时，还是没办法把轴承取下来。“不行，得找医生。”李秃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不时地撩起衣襟擦着汗。赤脚医生胡旺来了，又鼓捣了半个小时，最后走出来说：“这样下去要出人命，得送医院。”就这样，来发裹着被子躺在架子车里吱吱呀呀地被拉走了。
等来发哼哼唧唧被送到县医院的时候，已是两天后的事了。因为公社卫生所医生束手无策，区地段医院医生也爱莫能助，还是李秃子动了善念，才决定把来发送到县医院的。来发在县医院呆了两天，消炎针打了，钳子、镊子一起上，甚至连钢锯也用上了，可那可爱的轴承依然牢牢地套在来发肿胀的家伙上纹丝不动，毫发无损。连番的折腾，可怜的来发这时连叫娘声都发不出了。最后，医院的一个年轻的外科医生提议用机械厂的车床将轴承切开。无奈，只有冒险一试了。于是来发就在冰冷的车床上去接受他人生最悲壮的一次手术。好在机械厂的车床师傅的手艺确实高超，一刀下去，轴承开裂，竟未伤及来发！感激的来发连连称谢。还是在医生的提示下，来发买了一条“金丝猴”烟略表了心意。
来发是叉着双腿乘着黄昏踅回村的。到家就一头钻进房里，一连十几天都没出来。而村里却“热闹”了好几天。
来发得了这次“教训”确实狠狠地 “蔫”了一下，我那些乡邻们也确实质朴善良。日子一长，除了几个爱开玩笑的男人偶尔提及一下之外，人们似乎也慢慢淡忘了这档事，依然继续着见面问“吃了么”的生活。
可来发也许天生就是制造谈资的主，大概是在三、四年之后吧，平静的山村又刮来了一股“来发风”。大年刚过，乡邻们发现有段时间没见来发了。等来发再次闪现的人们面前时候，善良的人们惊异地发现：来发满脸黑痂，额头和下巴上还流着脓水。细问，才知是过年坐在火炉边打盹，身子朝前一倾，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红火灰中。听过，好心的人还是免不了唏嘘一两声的。可是就在人的同情心还未完全释放的时候，有消息传来：来发的脸是被人用开水烫的！说话人言之凿凿，信誓旦旦。来发夜间到邻居傅家表婶窗下叫门（傅家表叔外出未归），傅家表婶叫来发把打火机从窗格递进来点灯开门，来发喜滋滋脸贴窗遵照吩咐，结果，一暖瓶开水冲脸而来……末了，还补充说，此消息系傅家表婶口中道出。一时间，唾骂声、愤恨声一时齐发。人们先前的同情心受到了嘲弄，心中块垒大有不吐不快的感觉。
人们激愤、哄笑一阵后，日子又像老牛拉犁样慢慢前行。山村很小，如果某人猛然发病，家人惊慌失措不说，一时间全村皆知，但经过一段时间抢救治疗，发现病情并无好转，可又无危及生命的迹象，也就习惯此人在床上了。来发似乎也在渐渐被人这样习惯着。土地承包到户后，家家户户禁锢的手脚一下被解开了，纷纷忙着种自己的田，经营自己的小日子，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事。这时的来发，人们是不大愿意了解的，偶尔有人不经意的提起，立刻就有人打断：“他就那样，没啥可说的。”于是，话题从来发身上绕开，日子也慢慢从来发身上绕开。
可来发就是来发，总叫人忘也忘不掉。来发再次激起人们的谈兴，是从来发身着一套深蓝色西服，脚穿一双巡洋舰皮鞋，手拎黑皮包，踏着腊月正午的太阳，阔步进村时候开始。路上，有人问到：“来发，发财了！”“没挣啥钱。”然后发烟，接烟人低头细看，是“红塔山”。这一年过年，来发家鞭炮是全村响得时间最长的。有人还看见吃团年饭桌上，来发和瞎子老娘两人摆了十几个菜。过年的几天里，来发穿着西服蹬着“巡洋舰”几乎在全村每家都坐了一回，每家抽烟的男人至少都抽了一支“红塔山”。
正月里，来发家的火炉边人总不断。向来发打听外面情况的，来发总是那句：外面机会很多，来钱的门道不少，但主要靠勇气和胆量，还要有机会和运气，听得来人眼睛忽闪忽闪的；打算跟来发一块儿出门的，来发说：不急，等我好好玩段时间，走时叫上你，来人喜滋滋地走了。来发的瞎子老娘也过了一个多年来少有的好年，因为总有几个妇女纳着鞋底陪着她晒太阳、唠家常。
跑得最勤的是“大嘴”。“大嘴”叫马昌理，嘴巴比较大，据说一次可以放进两个荷包蛋。尽管嘴大，但很会说话，一般，远近几个村只要有红白事都要请“大嘴”说酒话的，并且“大嘴”说媒提亲也是一把好手，据“大嘴”自己说村里村外二十几对夫妇都是他撮合成的。“大嘴”到来发家来，来发自然不会怠慢，专门请来傅家表婶做饭菜款待。一番“高升五魁”后，“大嘴”摇摇摆摆地从来发家出来了。来发尾随其后，腋下夹着一条烟和一瓶酒。随后，“大嘴”在来发家还“高升”的几次，但眼看正月都过去了，村里人一直未见“下文”。还是每次在来发家做饭的傅家表婶后来透露：“大嘴”给来发撮合邻村的一个寡妇，彩礼都收了，可人家俩孩子死活不同意，把彩礼给扔出来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本打算跟来发一块出门挣钱的人，一直等到二月底还不见来发有出门的意思，也就各自计划自己的事去了。而来发最初回家时穿的那身西服和“巡洋舰”皮鞋也很少穿了，换上了农村大多数男人一样的装束。
人生活在自然之中，人事当然也是符合自然规律的。平静的湖面投了一块石头，当圈圈涟漪散尽，静谧、安详依然是主旋律，可湖面下的暗流谁又可知呢。来发“光鲜”回村就是这块石头，而“暗流”好像也与来发相关。不久，就有人爆料：来发几次一大早从傅家表婶屋里出来。“暗流”逐步明朗与一只破瓦尿罐有关。傅家表婶一天早晨起来，发现门头上正悬挂着这只破瓦尿罐，于是傅家表婶就放开喉咙日娘、日祖宗……事件的收场是半年之后，傅家表叔外出打工回来，操起菜刀要将来发剁为肉泥，结果来发没剁着，来发家的锅碗瓢盆却遭了殃。来发也是从这天开始在村里不见踪影的。
一连几年的时间，村里都没见来发的人影。有人说来发到灵宝挖金矿去了，也有人说来发在西安火车站专干掏人衣袋的活儿，反正谁也不能确定。中间，来发瞎子老娘去世，来发回村了一趟，处理完丧事又匆匆走了。
来发最后给村里人的消息是真的，也有点震惊，来发死了！死在离村三十里地的蝎子山，蝎子山一个60岁的寡妇家。人家不愿意安葬来发，捎信村里去人将来发拉回来。于是，李秃子带人将来发的尸体拉回了村里，卸下来发家的门板钉成了一个“匣子”，众人合力将来发葬在了他瞎子老娘的身边。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路过来发的坟前，我稍稍驻足，来发和他瞎子老娘的坟头都已垮塌，坟边上有几只鸡卧在刨出坑里晒太阳。
.jpg)
.jpg)
.jpg)
.jpg)
.jpg)
.jpg)
